55、夜雨對床

自禁城始建,東宮便命名為“延祚”,取續延國祚之意,為儲副所居之正宮。自建立伊始,算來已有百余年了,其間也住過了四朝六位儲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宮室布局大體不曾更革。晴日無妨,彎檐鬥拱,瓦釜飛甍在日光下依舊是一派咄咄金碧氣象,只是每逢陰天,雨將落而未落之際,殿內便仍不免會浮顯出些許陰沉舊態。

宮室的現任主人,太子蕭定權的嗅覺在這時總是格外敏銳。連日陰而不雨,整個宮室內都充斥著古老廊柱從內心裏散發出的腐木氣,和著門環上獸首的銅腥氣以及檐下風鈴的鐵銹氣,無論如何熏香都掩蓋不住這些令人不快的朽舊氣息。至於今秋,陰郁的天氣便不只是添了這一樁煩惱,定權在延祚宮內終日瑣眉望天,心事便如這殿內敗息一般繾綣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許昌平在申時拜謁,遣人通秉時尚無異狀,只在階下立了片刻,忽聞一聲裂雷震地,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雨便已傾盆直落。那醞釀了數日的雨水來勢頗急,他入宮自然又不曾攜帶雨具,只霎時功夫,便已被澆得全身俱濕。他未得答復,不便即去,只得依舊躬立等候,將所攜幾部書緊緊護在懷內。少時,一個小內侍從宮檐下撐傘冒出頭來,往階下行走了兩步,朝他招手喊道:“那個官,那個官!”因離得遠,且被雨聲阻隔,許昌平卻未曾聽清,那小內侍出得殿來,鞋面便濕,爽性自暴自棄,又往下跑了幾步,指他道:“那個穿綠的官兒,叫你呢,殿下宣你進殿去。”許昌平這才急忙拾階而上,見階上那小內侍饒是撐著傘,膝下衣袍也已經濕透。

他雖在殿外整理了半日儀容,待入內之時,不過是跪拜行禮,再復起身之時,腳下又已經積了一灘水。定權見他內外衣衫全濕,襥頭一翅已彎,猶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與他結識數年,倒從未曾見過他這般狼狽模樣,不知為何,心中反覺他比往常梢可親近。見他站立定了,指著他官帽笑道:“許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為何也這般羨慕林宗故事?”許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說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儀。”定權望了殿內一眼,見只是幾個親近之人侍奉在側,遂點頭道:“你隨我來。”

許昌平依言相隨,與他同入內殿中隔出的小書房。他首次至與太子如此私隱的居處,難免稍感好奇,只見一間不大宮室,其中並無宮人中涓侍奉,陳設亦極為簡單,除靠著東墻一榻之外,不過數簽插架,窗邊一案二椅,案上鋪設筆硯文具,案旁兩尊獅子出香,正裊裊吐著沉水香氣。幾頁朱窗洞開,可窺見殿外如晦風雨,夾著隱隱驚雷,天色已近墨黑,雖近處館閣亦不可明白分辨。他偷偷打量之時,定權已行至榻邊,拎起一領小憩時權作鋪蓋之用的錦袍,搭在許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暫且把濕衣替下吧。”許昌平不由大驚,連忙辭道:“臣萬不敢當。”定權一笑道:“不妨事,不過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無需避諱。”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這雨勢,當不能即止。主簿穿著濕衣和本宮說話,一來主簿身上不適,二來本宮眼中不適,兩相無益,還請勿據常理。”說罷竟也不再去理會他,只徑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書冊,倚榻隨意翻看起來。

許昌平回望身邊衣物,卻見果然只是尋常錦袍,除用質料講究,形制卻無特別之處,遲疑了片刻,終是將手中書冊放在一邊,解落濕透的外袍,將那幹衣披在肩上,卻無論如何不敢再結衣帶。定權見他換好衣服,這才起身,將書冊隨手放在一旁案上。許昌平看時,卻是一卷《楚辭集注》,遂笑道:“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殿下雅興。”定權微笑道:“雅字談不上,不過讀讀詩,梢使我心安罷了。”許昌平笑道:“古人雲陰雨日乃時余,正是讀書好時節,臣這一來卻是攪擾了殿下的閑情了。”定權搖頭笑道:“焉知聽君一席話,便非是勝讀十年書?”正言語間,見周午入內奉茶,定權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將茶床設好,再去取一餅小龍來。”

周午親自將諸色茶具鋪陳齊備,卻並不在一旁奉陪,掩門便去。定權伸手示意道:“主簿請。”因那茶床低矮,設在地上,點茶時需跽坐,許昌平自然不敢讓定權先於自己屈膝,便先撿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長跪,待定權南面安坐後方敢坐定。又見定權取小錘出來,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權看了他一眼,便將銀錘遞入他手中,見他將茶餅隔紙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純熟,不由一笑,隨他細細碾研過後再加篩羅,自己轉頭看了片刻雨水,自覺涼風攜雨絲入室,檐外水聲潺潺,數日濁氣一朝驅盡,不由嘆道:“好雨如風,北上玉堂,入於深宮,一般振聾發聵,使人耳目清泠。”許昌平碾好茶末,觀察瓶中之湯已經老嫩適度,水泡有如魚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風有王者風,庶人風之分。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權挑眉道:“願聞其詳。”許昌平道:“似殿下適才所說,社雨催花,梅雨滌塵,靈雨入於深宮玉堂,掃蕩濁晦之氣,清人耳目,雨間可烹茶取暖,雨後可添錦禦寒,不覺一度流年暗換,這便是王者雨。”一時聽得那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風雨聲,才將些許茶末投入一只鷓鴣斑建盞,一邊點湯制茶膏,一邊方繼續說道:“雨久不至則成旱,久不止則成澇,液雨、月額雨則千裏赤地,陵雨、騎月雨則萬頃霖潦,無雨成憂,有雨亦憂,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當晚稼收割之時,臣卻聽說江南秋雨已連綿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難保,以至於連累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