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幾頑不絕

身為外臣而留宿宮中,乃是莫大寵渥,是夜消息便眾口相傳,不脛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顧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謝恩時,京中上下已都知曉了此事。當下待顧思林回府,便又有紛雜人等懷了諸般心思登門拜會。顧思林倒也客氣,推說累日奔馳,體乏身倦,只恐慢待諸君,有失禮數,請諸君原宥雲雲,竟然閉門謝客,不納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長子戰死,次子又正在長州,府內只留有幾名婢妾,顧思林也只好終日對了這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徑自掛念著軍中事務。太子更是聲稱國舅還朝,諸事紛紜,爽性便鎮日待在宮內,直到下匙時方返回西苑。朝中眾人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二人動作,此時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職,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驚雷般張幕,到頭來卻連個雨點都不曾看著,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顧思林返回長州之前,竟是風平浪靜。

顧思林在京內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將返時,天氣已不似前般暑熱。定權見敕旨終於下達,這才悄悄舒了口氣。眼見顧思林去國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饗宴。因是家宴,只教陳謹等人去宮門引領了顧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宮。方過禦溝,忽見迎頭走過一個著綠袍的年輕官員來,避閃不及,只得迎上前來向顧思林行禮,朗聲報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許昌平參見大司馬。”顧思林停步,淺淺還了一禮道:“許主簿多禮”。待許昌平擡起臉來退立道旁,顧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兩眼,心內隱隱只覺此人似乎有兩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問道:“主簿可是嶽州人士?”許昌平恭謹答道:“下官祖籍嶽州。”顧思林笑著點了點頭,道:“嶽州人傑地靈,多出俊士,主簿這般年輕,便得佐導青宮,日後必定前途無量。”眼見得許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大司馬金口之言,下官慚愧不已。”顧思林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慮過多,繼續前行。陳謹陪笑問道:“國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嶽州人?”顧思林笑道:“我的賬下便有個嶽州的副將,初時聽他說話,好不頭疼。這位許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說得準的,可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鄉音難改。”陳謹竭力稱贊了兩句,又笑道:“國舅見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個秀才官兒,得了國舅這幾句話,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寧殿的賜宴卻是名副其實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齊趙二王和幾個宗室相與,幾人既不敢飲酒,又不敢闊論,無非順著皇帝的意思多闡發出幾句老生常談,席間氣氛便頗有些拘束無趣。枯坐了一二個時辰,場面言語早已說盡,桌上珍饈卻幾未動箸,如是終聞皇帝發話道:“天已不早,朕還有幾句話要同將軍說,你們便先回去吧。”幾人如蒙大赦,忙謝恩不叠,出宮回府補餐去了。

皇帝見眾人去盡,方回首對顧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來委屈將軍了。”顧思林忙道:“陛下此言,臣惶恐至極。”皇帝笑了笑,親自斟了杯酒,交到顧思林手上道:“慕之,你還是同從前一樣啊。”顧思林謝恩飲過,答道:“臣已經老了。”皇帝倒也似頗有幾分感慨,扳指問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顧思林答道:“於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轂下也有一十五載了。”皇帝搖首道:“你做帶刀散騎舍人時,我們是朋友,可不計算在內。若自朕為親藩,迎娶王妃伊始,你為朕長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顧思林笑道:“陛下這些話,實在是折殺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說的是實話,當年恭懷太子薨後,若無你顧慕之,無你顧氏,朕與蕭鐸之爭,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個上柱國也並不為過。”

皇帝猛可裏提及舊事,且是如此言語,顧思林急忙放下酒盞,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統,乃是陛下天縱英明,懷具九五氣概。若聖上做此言,罪臣萬死而已。”皇帝笑道:“這些都是套話虛話,做不得數。一般是先帝血胤,這個皇帝誰又當不得?”顧思林只得連連叩首,口稱有罪。皇帝親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盡禮,人以為諂。慕之從來都是這般謹小慎微,朕說你同從前一樣,便是說這個。不要動不動就跪來拜去,說罪道死的,如今連太子都學會跟朕來這一套了。”看著顧思林坐下,又問道:“聽說太子都不曾上門去看過舅舅?朕記得他小時候和舅舅最親了。”顧思林笑道:“殿下年紀也大了,自然與小時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約是不敢去吧。”顧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來也是常情。”皇帝嘆氣道:“朕教訓他,是因為他適來太不成話。身居儲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傳出去那是什麽名聲?現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裏,自然是高興的。”顧思林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為了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盡。”皇帝瞥了他一眼,並不理會,接口說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聵小人,見皇後已殤,朕又留著他兩個兄弟賠他念書,竟說些什麽‘母愛者子抱’,無稽之談,還偏有人聽。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殺掉一兩個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又有何益,徒與別有用心之人增添話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