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悲風汨起

定權信步走出,回暖閣中悶悶坐了。展手來看,卻見那兩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溫熱,將背後的呵膠又溶開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燭火輕輕躍動,帶得兩枚翠鈿也跟著明明滅滅,仿佛手心捧著的便是伊人遺落的笑靨。

美人展頤,便如春花齊綻,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過去了。暮春時節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現在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定權將那翠鈿從掌中撥下,看著它們飄落到青磚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沒有半分聲響,既不再發光,又映著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見了。定權慢慢站起身來,心中不辨悲喜。

顧思林去京在即,不過剩得五六日時間,還要到京郊整紮營隊,太子也協同禮部前後忙碌送行事宜,眼見著國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滿收束,尚書省卻在此時突然收到了兩封禦史台的奏章,俱是彈劾顧思林在淩河一役中指揮失調,致使軍隊折損慘重,應予相應懲戒事宜。兩位參劾者位階並不高,言辭也算溫和,但京裏月來的情勢,就如一鍋已近燒滾的熱油,眼見薪盡將要熄火,突然被這兩點冷水一激,登時開花般四濺飛散。一時間,相幹的,不相幹的,說話的,不說話的,卻都不約而同眼睜睜的盯住了晏安宮和西苑。

定權亦知曉此事,思來想去,還是差人去喚了張陸正入宮。張陸正從後門下車,便被內侍徑直引至了後苑,見定權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頂上的風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禮。定權隨手托他起來,手指遠處道:“孟直也來瞧瞧這早秋的顏色。”張陸正順他指向翹首望去,只見天青雲淡,遙遙可以見京郊南山,依舊是一片郁郁蒼蒼之色。金風已至,身居高台,更覺萬籟清明。腳底幾株高大楓樹,葉緣已微微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他回首去看定權,見他端然獨立,一襲尋常紫色lan袍,廣袖當風,衣袂翻飛,湛然便如謫仙一般。只是這位謫仙的嘴角卻抿得鐵緊,見他看了過來,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來滿樓風。”

張陸正方想開口,又聞定權道:“你看這草木之色,現下雖仍是青蔥,卻終是不能持久了。再過得幾日,便都要搖落了。”張陸正思量了片刻,終是道:“殿下,現下還未到悲秋的時節。”定權點了點頭,問道:“那兩個禦史是何人?”張陸正答道:“臣去查詢過,聽聞他們平素與齊王並無往來。”定權搖頭道:“他們果與齊藩有來往,我倒不那麽擔心了。我現今只後悔,沒有讓你入省,這次省內,尚不知會折騰成什麽樣子。”張陸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雖是殿下和齊藩共舉,但他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來拿得準,況且亦任過詹府首領,雖然日短,究竟也算東宮舊人。他在其位,其實有助於殿下。”定權嘆了口氣,道:“如今世道,說人中正也不算得什麽贊語。我知道,何道然是個畏事庸才,除了會說幾句忠孝廉恥,仁義禮智的大話外加明哲保身,別的什麽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還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禍便可。”

張陸正沉默有時,問道:“殿下鈞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權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觀望。孟直,省部裏的風吹草動,務必要及時傳達給我。沒有到事態最壞的時候,就千萬不要有所動作。此事一過,我定要竭全力,亦擡你入省。”張陸正遲疑道:“臣是問……軍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權道:“我會叫人告訴顧思林,叫他安心結軍。只是恐怕他一時片刻,是走不成了。”張陸正一時無話,定權又道:“我更怕的是,禍事不單在顓臾,更在蕭墻。非但是顧思林,連我也要牽扯其間了。”張陸正心中亦早有隱憂,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覺心驚,口中卻只得勸慰道:“事態尚不至於如此,殿下還請寬心。”定權嘆道:“我何嘗不願事過,再笑自家多慮。孟直,前後諸事,還多要仰仗於你,孤在這裏便先謝過了。”說罷朝著張陸正微微一揖,唬得張陸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殺臣了,臣必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君臣二人半晌無言,良久後定權方撫了撫袖口,開口笑道:“果然是高處不勝寒,這上面的風頭還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覺出冷來,孟直先去吧。”

定權目送張陸正離去,揮手招來山下侍衛,吩咐道:“去把許主簿請出來。”許昌平片刻後便從中門折出,登上亭來,尚未行禮,定權已經止住道:“主簿坐吧。”又問道:“茶喝得可還滿意?”許昌平笑道:“建州小龍,絕妙好茶。”定權笑道:“主簿正避重就輕啊,叫你見笑了,我的茶道確實不精。不過休以為我蕭家皆如此,萬一有幸吃到陛下和齊王點的茶,方知道真正國手是何意。”呆了片刻,方將適才對答略說了說,問道:“主簿怎麽看?”許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聖意,攘外必先安內。李氏去位,張大人為吏書,常理也罷,資歷也罷,才幹也罷,人望也罷,皆應由他拾階補替。遲遲懸而未決,便是天心早明的證據,這其實也是保全張尚書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個甘草領袖,和事班頭。只是——”定權見他猶豫,微微頷首道:“我聽著,主簿但講無妨。”許昌平道:“自李氏一案,淩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膚或似無恙,其實已經沉疴。一味方子裏,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藥,便必須甘草來調和。如今省部結構,非但如臣前言,無害於陛下亦無害於殿下,更是有益於陛下而有益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