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孽子墜心

因為太子臥病,新年過得頗是慘淡。定權直到上元前後才漸漸能夠下地行走,又終日悶在書房中,眾人除了萬不得已,並不願近他身邊,生怕新年伊始便討得滿身晦氣。一日午後,太子在書房內伏案假寐,阿寶在隔間內,將熱湯注入銀盤,搬動竹薰籠,銀盤水暖,爐香乍爇,蔻珠從外回轉,見了這幅情景,卷袖笑道:“我來幫你。”阿寶微笑道:“謝娘子回去了?——貴人姊姊歇歇罷,我一人做便可了。”蔻珠仍是上前助她展衣,覆於薰籠上,這才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沒的也囑咐了半日。她難得來探探殿下,殿下偏又正睡著。”阿寶點頭道:“這位娘子確是少見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歿了,她便算主西苑內宮——其實殿下統共只有那幾位娘子,扳著一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又有什麽事要她管的?人確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緣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那熏衣,也算守著薰籠閑話,阿寶便隨口問道:“這是為何?”蔻珠道:“殿下元服婚禮,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四五人,她拜良娣,只比妃低一等。雖說殿下平素便少在後宮用心。只是這位謝娘子也屬異數,聽說她前後宣召,不過三四次。”頓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擰阿寶臉頰,笑道:“想來還是相貌不入殿下目,雖說是大家嬌養,不知怎麽卻養出那樣一張黑黃面皮來。她若生就了你這麽一副皮色,想來與殿下也不至於夫妻緣淺至此。”阿寶從她手下偏躲開來,輕輕“啐”了一口,羞惱道:“姐姐和我略熟識些,話便越說越不成樣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後看,便知道我說的是不是了。”阿寶微微臉紅了臉,避開她目光,岔開話頭問道:“聽說太子妃殿下是去歲歿的?”蔻珠點頭道:“是四月間,生小郡王的時候,母子兩個都沒保住。”頓了片刻又道:“總是沒有母儀天下的福澤罷了。”阿寶望了閣內一眼,急忙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說睡著了的麽?”又指點她翻動薰籠上的衣物,接著道:“不過你言語少,人也謹慎,這都是極好的,比我初來時候強多了。”阿寶問道:“貴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嘆氣道:“我十歲入宮,起初當過幾年雜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劃入的東府,後來跟著到了這邊。”又問道:“你之前可還侍奉過何處?”阿寶搖頭道:“沒有。”蔻珠又問:“那你爺娘兄弟呢?都在哪裏?”阿寶淡淡搖頭道:“爺娘都過世了,我也沒有兄弟。”蔻珠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只是摸了摸她的手。這時忽見太子的近侍入內,問蔻珠道:“周總管來說,張大人來了——殿下還睡著。”蔻珠點頭道:“知道了,你請張大人少待,我去請殿下起身。”

又指著那衣服囑咐阿寶道:“勤轉移些,省得著了炭氣,殿下是不喜歡的。”這是正大事,她嘴角卻帶出一個多余的清淺笑意。於是那本當應是奴婢對主君苛政的誹謗,陡然便變成了縱容和憐愛的抱怨。

因處燕居,定權只穿著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幫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鬢整冠,定權這才吩咐將人引入。張陸正今日依舊如前具服前來,見面後連忙施禮道:“殿下像是大清減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為何事?”定權讓他就坐,搖頭道:“孟直不必憂心,罪由可笑,倒無需計較。其實為的不過還是李柏舟的那樁公案。”方將經過大略說了,又笑道:“陛下就算為了擺個樣子給眾人看,剝剝我的臉面,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他雖避重就輕,張陸正聽了事由,個中原委卻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說,也便不再點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將身隨帶來的一只錦函奉上,定權疑惑打開,見是薄薄兩卷麻紙,展開略看了一眼,便驚喜道:“孟直果然神通,如此珍奇都能網羅。”細細看了片刻,愛不釋手,嘆道:“只怕某奪人所愛,又覺於心不安。”到底覺得這言語並不誠懇,自己便先笑了。張陸正道:“臣於此道,不過愛好平平,此物若還能當得起殿下鈞鑒,也算適得其主。”定權笑道:“孟直謙遜。只是我如今還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後再親自為孟直點茶做謝如何?”張陸正見他的目光始終未從那字帖上移開,滿面皆是一脈天真的歡喜神情,稍覺難過,終是又靜待他賞玩了一時,方道:“臣今日辭去,日後再想蒙殿下賜茶,只怕不及從前便利。”

定權擡目驚道:“孟直此言是何意?”張陸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後聽聞,陛下已徑發敕旨,以臣等佐導殿下失職為名,欲更換詹府屬官。如今敕書已經返回門下,中書省又空虛,只怕早則今日午後,遲則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