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歲暮陰陽

王慎親自帶人護送太子回到西苑,又急著去囑咐太醫。因為太子元妃去歲歿了,此時只能倩人喚來了幾位品階較高的側妃,一時之間,閣內一片混亂哭嚷念佛之聲。

定權在嚶嚶哭聲中醒轉,心中越發覺得煩躁不堪。幾位側妃見他睜眼,立刻圍到床前查看,定權只見她們朱口亂啟,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麽,鼓了半晌的氣力,哆嗦著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煩你們來哭不遲!”幾位側妃愕然,互看了兩眼,只得哭哭啼啼下去了。太醫院的院判隨後便到了,一進門便吩咐內侍去取熱湯,察看太子傷勢,只見中單上血漬已成赭色,早與傷口凝結在一處,嘆氣道:“殿下權且忍耐一下。”給定權喂了幾口參湯,這才用剪刀慢慢將中單剪開,替他將傷處收拾幹凈,直折騰到夜深才罷休。

阿寶替他虛虛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權此刻亦只覺得乏得脫了力,雖然一身上下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終也慢慢闔眼睡了過去。蔻珠與阿寶一同在閣內守夜,一夜裏只是不斷聽到太子睡夢中喃喃□之聲。移燈察看時,卻他滿額又皆是點點汗水,二人無奈,只得重新取來熱湯,欲替他拭汗,忽聞他低低喊了一聲“娘”,語氣中委屈無限,隨即一行淚便順著眼角,滑到了腮邊。阿寶只覺得詫異不已,擡頭去看蔻珠,卻見她呆呆凝視著太子蒼白的臉龐,半日方嘆了口氣,一時記起還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頗不自在,側過臉去接過已經擰好的巾帕,輕輕幫太子拭去了臉上的那道淚痕。

定權受杖時,本是一身大汗,天氣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時便已經低低發起了熱來。延醫用藥,又是好一番折騰。好在他病中昏睡時多,眾人雖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這病養得更長些方好。

一日上燈的時候,定權醒了過來,見阿寶侍立在側,開口問道:“那是什麽聲音?”阿寶答道:“是爆竹聲。殿下,已經是除夕了。”定權靜靜聽了片刻,忽而問道:“這幾日我似乎見你日日都在。”阿寶答道:“他們都預備應節的物事去了,奴婢沒有什麽可以預備的。”定權道:“孤知道,這是積弊了,年節時都要往家中夾帶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為何不也隨波去濯濯足?”阿寶道:“奴婢家人不在京中。”定權今夜倒似溫和了許多,又問道:“那你家是哪裏?”阿寶道:“奴婢家在-清-河-郡。”定權笑道:“我聽你說話,只當你是南方人。”阿寶道:“奴婢的母親是南方人。”定權又問:“你家是做什麽營生的?”見阿寶遲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來猜猜。你家直到父兄都應當是書生班輩,家道即非大富,亦屬小康,是不是?”

阿寶臉色一白,吃驚道:“殿下?!”定權笑了一聲,道:“你雖是洗了幾個月衣服,可是手指頭又細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時候,用的力道恰到好處。你幫我擦汗的時候滿面通紅,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體,還有……”定權忽而拉過阿寶右手,放在面前細看。阿寶不知他為何如此,只是覺得他的手指冰冷異常,如觸霜雪,忍不住瑟瑟發抖,未及多想便掙開了他的掌握。

定權卻並未惱怒,只是頓了片刻,笑問:“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筆磨出來的罷?”見她臉色煞白,又冷冷問道:“我著人查過,你並不是罪沒入宮。說吧,你究竟是什麽人?”見阿寶只是嚅囁,復又冷笑道:“不說無妨,齋戒已過,孤不怕殺生,現下就可以著人杖斃了你,你相不相信?”阿寶見他滿面陰騭顏色,一雙眼眸冷冷望著自己,知他並非恐嚇,忽覺不寒而栗。思忖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權道:“你說吧。”阿寶道:“奴婢本不敢欺瞞殿下,可是奴婢雖然身處卑賤,也妄想能存一二分體面。”咬牙良久,方低聲道:“奴婢的父親是齊泰八年的舉人,因為祖上素有些產業,便也捐得了一個知州。父親妾媵無數,母親本是嫡母的侍婢,其後雖有了我,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時不懂事,見兄弟姊妹皆去讀書,也央求過母親,後來雖然識得了幾個字,卻不知讓母親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們的欺辱。數年前父親過世,幾個兄弟分了家業,用一點薄產將我母女逐出。父親本不疼愛我,他過世時我又年幼,是以並未為我定下一門親事。我母女二人無計可想,母親只得帶著我進京來尋姨丈姨母,誰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親亦染了時疫,辭世對我說:‘你也是詩禮人家的女兒,萬不可自輕自賤,還是回去吧,總是一父同體的兄弟,應該還是會有你一碗飯吃。’我想此事斷難回頭,便在京中尋到一遠親,冒他養女之名入宮,乞終身衣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