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停雲靄靄

定權退到外殿,卻不知此日內皇帝是否還會宣召。留在晏安宮中只怕既惹皇帝氣惱,自家也會大不痛快。進退為難,遂暫回了本該是東宮所在的延祚宮。延祚宮居於晏安宮東南,臨著宮墻,又正夾在內廷和外廷之間。定權自七歲始正式出閣讀書,直到十六歲元服婚禮之前俱是住在此處,此後因宮室毀損,興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初時只說是從權暫住,工程卻拖延了些時日,他在西苑已經住慣,兩年前修繕完成,皇帝既無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樂得不提此節,然而東宮卻也並沒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講時在前殿見見佐官,寢宮便就此空了出來。眾人為便利計,平素便稱西苑為西府,此處為東府。因未料太子節下駕臨,宮中只有不多幾個年老內侍看守。幾人臨時攏火烹茶,四下尋找屏風截間,一時忙亂得手腳皆無可安放處。定權一為今日確是起得略早了些,一為適才並沒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隨意用了幾口他們不知何處取來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塌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過去。迷蒙中似又見到一張熟悉面龐,臻首蛾眉,鳳目朱唇,兩頰貼著金箔剪成的花鈿,懷中抱了一個小小嬰兒,望著他展唇一笑,那靨上的花鈿隨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滅了,人也在一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四顧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夢境,夢中亦明知自己在做夢,仍忍不住想放聲大哭,卻又無論如何哭不出聲音來。待得驚悸萬分睜開眼時,方發覺側身而臥,渾身上下已經冰涼,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飄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麽時辰。初睡起身,只覺得心驚肉跳,頭腦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適才所夢,心內復又惆悵無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過神來,欲開口吩咐內侍進來煎茶,忽聞殿外有人問道:“殿下可是在此處?”

話音一落,便聽橐橐腳步聲漸近,入得殿內,卻是皇帝身邊的常侍王慎。王慎見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宮。”定權忙問道:“可知道是為了什麽事?”王慎看他一眼,低聲作難道:“詳細□臣並不清楚,只是適才在看公文,便問起殿下來,說有話要殿下回。”定權無法,只得跟隨著王慎出了宮門。氣候尚未寒透,細雪如雨,觸地便融,墀上階上,皆是一片陰濕。一路望天,已成鐵青之色,靄靄重雲直壓到了大殿正脊的鴟吻上,只教人覺得喘不過氣來。定權忽然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王慎答道:“已經快交巳時了。”定權強忍著頭疼,又問道:“齊王也在陛下那裏?”王慎一愣,方道:“兩位親王當是在皇後殿中。”走了兩步,終是又忍不住囑咐他道:“殿下見陛下,不論有何事,節下千萬不要任性才是。”他這話也是定權從小便聽到大的,此刻點點頭,再不復多問,只是默默前行。

清遠殿的側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所在,定權由王慎侍奉整肅儀容,入到殿內,朝皇帝行禮報道:“臣恭請陛下聖安。”皇帝正抓著一份奏呈,並不理會他。定權半日不聞皇帝叫起,便擡首又叫了一聲:“陛下?”皇帝手一揚,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橫飛了下來,撞在定權膝下,接著又是幾份,逐一擲到了禦案底下。皇帝見他只是長跪,面上略無表情,指著王慎向他冷笑一聲道:“你自己不動手,卻還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勞不成?”他莫名發難,定權心中已微有不滿,回答道:“這是省部直遞陛下的奏表,陛下沒有旨意,臣豈敢逾權?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將腳下幾封奏呈拾起,逐一展開,先慣例看所署府衙官號,次看題為某某事,卻發覺奏事者竟是幾個不熟識的禦史名字,參劾的都是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皆以數日前決獄時推恩赦免了無幹緊要的兩名輕罪官吏為事由。方忖度著辯解應對之辭,赫然又見一奏呈內一句寫道:“衡托仰庇於重華,素日少加自檢,去歲即以嚴刑律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紛紛,以為濫刑。謂某弄三尺當於掌股,視國法則如無物。如是種種情由,唯願陛下明察慎審雲雲。”重華兩字雙關,用得實在惡毒,定權心中凜然一驚,方曉得醉翁之意並非在酒,推赦之事不過是做破題之用,不由暗暗冷笑,思忖了片刻打定主意,合上了本子,慢慢整理整齊,示意王慎取回奉還。

只聞頭頂皇帝森嚴發問:“此事緣何未見三法司的上報?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審你也參與了,你怎麽說?”定權答道:“陛下無須費勞神去查——今年熱審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請托,刑書辦理此事,這是臣的授意。”皇帝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幹脆,反倒愣了片刻,方點了點頭,道:“你且將手伸出來。”定權不解他此意為何,略略移袖,將雙手展於膝頭,皇帝也不去看,只待了半日方笑道:“難怪你的膽子這麽大,原來是拳也有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