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第2/5頁)

  楚言不以為然:“十三爺是個通透人,自然看得明白。說焦仲卿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也不算冤枉了他。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他二人癡心相愛,卻不能相守,苦痛哀傷自不必說,掙紮不得,了無生趣,生不如死。常言說哀莫大於心死,心都死了,哪裏還顧得那許多枝節?天下卻真有焦母那樣的長輩,自以為是,越俎代庖,剛愎自用,偏又把自己的臉面看得比什麽都要緊,不到玉石俱焚,無可挽回,必是一意孤行,什麽也聽不進去。就算焦仲卿說破嘴皮,跪斷膝蓋,想要他母親回心轉意,只怕也是不能。只要婚姻一日還握在父母媒人手上,世上還有傾心相愛的男女,這樣的慘劇就不會少。以死明志,從來於事無補,但他們那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勇氣,與古往今來的忠臣名士並無二致。”

  十三阿哥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復雜,良久才喃喃地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真是這麽想的麽?”

  楚言一愣,深悔今日說話太多,沉吟片刻,老實答道:“我只是個俗人,貪生怕死,舍不得眼前榮華,得過且過。正因為自己做不到那樣,才更覺得他們勇於一死的壯烈難能可貴。”

  十三阿哥搖搖頭,真誠地說:“你不是貪生怕死,你只是生性豁達,心懷寬廣,識的想的遠不止閨閣私情,做不來悲悲切切無病呻吟。真要尋死覓活,倒不象是你了。”

  楚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腦中轉過好些個事情,輕輕問道:“依十三爺看,有情人若不能終成眷屬,是不是就該飛鳥投林各自飛?”

  十三阿哥搖搖頭:“情之所鐘,心之所系,哪能說放開就放開,真能那樣,可知不是真心。有一份指望,就該盡力爭取,實在無法夙其所願,那是命該如此,無可奈何。就算分開兩處,千裏共嬋娟,偶爾聽得佳音,亦足以安慰。”

  驀然想起一個現成的例子:“那陸遊與表妹唐婉也是生生被他母親拆散,倘若也學焦仲卿那般尋死去了,哪裏還有那許多上好的詩詞傳世?”

  “不錯,陸遊與唐婉勞燕分飛,各自嫁娶。陸遊活了八十多歲,兒孫繞膝,身前身後聲名卓著,是極好的結果。只可惜,沈園偶遇,一首《釵頭鳳》生生斷送了唐婉的性命。” 楚言嘆息地吟道:“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話有失偏頗。想不到你也有小心眼的時候。” 十三阿哥有些好笑:“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女子再嫁,處境原要艱難一些。唐婉既有這份詩才,多半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把她的死歸咎於陸遊,太不應該!晚年,唐婉早已化為塵土,放翁仍再三作詩緬懷,不能勝情,可見至性至情。”

  楚言沉吟道:“‘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也許正是因為唐婉早早死了。若是唐婉也活到滿頭銀絲,兒孫滿堂,不知陸遊又會作何想?”

  “以陸放翁的氣度胸襟,如能白發重逢,共話夕陽,當是人生一大幸事,想必定另有佳句傳世。”

  楚言臉色漸漸開朗,微笑頷首:“十三爺說的極是。受教!受教!”

  十三阿哥忙道:“不敢,不敢。你喜歡李白,想必也喜歡陸遊的詩句。”

  “他的詩作極多,我不過讀過幾首,倒覺得他的詞更好些,只是總免不了有些抑郁,要論灑脫開朗到底比不上蘇軾。就算‘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家’,也像是強顏歡笑。”

  “原來,你偏愛東坡居士。”

  “是。蘇東坡的詩文境界開闊,語言爽利,讀來又有趣又清新。我更敬佩他的為人。要說他一生也算顛沛流離,遭遇不幸,王安石司馬光你來我去,一下升一下貶,下過獄坐過牢,換個人,怕不早嚇破了膽?蘇東坡卻始終能直抒胸臆,不改純真,而且不管到哪裏都能找到好山好水,遇些有趣的人,做些實在的事。流傳下來的逸聞趣事,大概也屬他最多,不但可敬,更加可親。論起才華品德性情操守,我以為,上下古今,無有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