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刁難(第2/7頁)

她低頭看看,她的曳撒其實和男人的不一樣。她是雀鳥蓮枝團花,還有成簇的牡丹妝點,哪個男人穿得那麽花俏?說到底叫他們不痛快的是她的職務,千百年來女人都被男人壓著一頭,他們覺得女人就該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見識短有見識短的好處,爺們納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聲。像她這樣拋頭露面的,不好駕馭。就算是個旗人姑奶奶,也還是受人嫌棄,被認為邪行。

正傷嗟呢,裏頭有人出來傳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養心殿總管陸潤。他是皇上跟前說得上話的人,雖然是個內臣,卻很受待見。頌銀對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覺得他比譚瑞正氣得多,將來掌印傳到他手上,宮裏應該是另一番新氣象。

陸潤是瘦長個兒,凈身的緣故,比一般人更白凈,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氣很好,溫和有禮,但不顯得過分謙卑。他的禮數是種恰到好處的自矜,自矜裏深藏著他的驕傲。據說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因為祖上獲罪抄家一貧如洗,迫不得已才凈身入宮的。所以他和別的內侍不同,他讀過書,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是那種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規律,散朝後通常是南書房、軍機處、養心殿。頌銀遞牌子大多在養心殿,所以和陸潤有過幾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種不急不慢的溫存,見了熟人未語先笑是他的習慣,今天也是一樣,掖著兩手微微躬身,“皇上傳佟大人覲見。”

頌銀頷首致謝,不需多言,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後面跟著,不過將至正殿前他回了回頭,輕聲道:“萬歲爺不太高興,佟大人留神。”

她聽後略一怔,心裏有了提防,悄悄對他打了個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兩尾錦鯉,她欠身請安,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手裏魚食顛來倒去地盤弄,忽然想起什麽來,狠狠一把全撒進了青花魚缸裏。

頌銀心頭通通跳起來,如果不是朝中遇著了煩心事,那就是豫親王先前和她說話傳到禦前了。她斂神站著,緊緊扣住畫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陸潤,他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她靜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邊臉頰,他和豫親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間風采神似,略比他長了幾歲,更顯得沉穩端方。頌銀匆匆一瞥,不敢再窺龍顏,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半晌方聽見他淡淡的聲氣,“工部遞了折子上來,說上年太廟慶成燈有損毀,需領銀三百兩以做籌置,這事你們內務府知不知道?”

頌銀松了口氣,呵腰道是,“這事臣聽家父說起過,往年也是這樣慣例,先預支,看實際花費再來結算。”

皇帝哼笑了聲,“朕問過,說損毀並不嚴重,只是略作粘補罷了,哪裏用得了這麽多!預支?支完了當真有退還嗎?東一塊玻璃西一根鉚釘,沒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們內務府當的是朕的家,要為朕解憂,朕不怕被人說成吝嗇皇帝。傳旨下去,往後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後領。一架小小的慶成燈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橋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們掏空。”

頌銀嚇得腿軟,打算跪下聽訓時,皇帝已經把這通火發完了。她心頭悸栗栗的,雖知道往常也是這樣,皇帝的性子比較急躁,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畢竟是掌著生殺大權的人,伴君如伴虎,這世上誰也經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連連道是,“以後若再有支取,先報內務府核實,再呈萬歲爺禦覽。”

皇帝嗯了聲,“你來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開,取出紙樣請皇帝過目,“這是如意館根據禮部要求繪制的重彩工筆,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隨意看了眼道:“禮制上不出差錯就是了。”言罷又轉到魚缸前,著太監拿繃了紗的漏勺來,唯恐魚撐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魚食重新撈了出來。頌銀以為他沒話交代了,略站一會兒準備告退,沒成想他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詢問,“豫親王先前同你說了什麽?”

頌銀早就料到消息會傳進來,她也想過,豫親王提及後宮妃嬪生產的事不能據實回稟皇帝。這就是夾在中間的難處,兩邊都是主子,兩邊都要效忠,最難為的是都有生殺大權,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她定了定神,換了個委屈又不能發作的語調說:“六爺看臣像眼中釘,先前教訓我不該穿曳撒,說我女穿男裝壞規矩。後來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兒,六爺才無話可說。”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過六爺?”

頌銀把金墨葬禮上出的岔子說了一遍,訕訕道:“臣那時候糊塗,臣死罪。”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爺有些太較真了。不過朕也想過,佟佳氏掌管內務府八十多年,你是頭一代女總管。女人將來總要許人家的,生個兒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脈,要是生個女兒,幾代之後哪裏能算佟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