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小殮停三日,大殮停七日,終究是一場空。汝儉沒能回來,神魂俱遠了。

發送那天天色晦暗,零星飄了些雪沫子。論節氣已經開春,上個冬季卻一直沒走完,絲絲縷縷的冷,延捱到現在。

風很大,吹得孝幡獵獵作響。送葬的隊伍算是壯闊的,綿延了兩裏地。祁人講究落葉歸根,得送汝儉回到爹媽身邊去。

溫家原來是罪臣,當初不過草草收殮,沒有體面的墳圈子。定宜這些天被弄得疲累不堪,也沒能顧及太多,畢竟莊親王還沒定罪,溫家依舊不清白,墓葬規制上也不好逾越。可是到那裏,卻發現墳塋已經翻修過了,有像模像樣的寶城和寶頂,並且以她的名義重新篆刻了墓碑。

她沒言聲,弘策立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沉默著,小心翼翼觀察她。她突然很想哭,心頭劇痛難當。知道他無辜,他是被遷怒,從頭到尾,他一點錯都沒有。可是怎麽辦,她自己無能,什麽都幹不了。她只有找個人恨,恨莊親王還不夠,要再搭上一個離她最近的,愛她疼她的,大約也是有恃無恐吧!

她站在墓坑邊上往下看,一人一手還不止,真深啊,汝儉躺在裏面會不會害怕?她實在舍不得,兄妹緣淺,好不容易才團聚,可是命運開了個玩笑,只施舍短短一年時間。給了希望再剝奪,遠比一開始就絕望要殘忍得多。

她還記得和汝儉在一起時的情景,兄妹倆獨處,不管她在做什麽,他一直微笑看著她,眼神是寵溺的,貼心的,他也珍惜來之不易的親情。平時生活中的點滴,譬如他給她夾菜,盡量挑最好的給她。衣服上勾破個洞,她女紅不嫻熟,他就坐在燈下替她縫補,世上哪裏找得到這麽好的哥哥!可惜了,現在他死了,她自責,她拿什麽臉受用著、幸福著?所以折磨自己,順帶也連累了弘策。

下葬有吉時,陰陽生都算好了的,時候到了,點炮響鞭,不能耽擱。她定定看著那棺槨,極好的壽材,不知上了幾遍漆,亮得可以印照出人影。八個人擡著,經過她身旁,她緊緊拽住海蘭的手。轉頭看,她臉孔蒼白,氣息遊絲似的時斷時續。微微佝僂著身子,雖然極力自持,人卻在孝服下顫抖成一團。

落葬了,和尚道士誦經超度,定宜在梵聲裏捧起一抔土,托在胸前,遲遲不敢拋出去。簡直像個燙手的山芋,揣著不好,丟了又不好,她仿徨無助,大聲抽泣起來,冷風灌進口鼻,連舌頭都發木了。

“讓他入土為安吧!”弘策得替她拿主意,低聲勸慰她,牽引著她,把她手裏的泥灑進了墓穴裏。

親朋太少,那些姑舅親雖來了,來了和沒來沒什麽兩樣。說感情談不上,不過有心攀附罷了。一鍬一鍬的泥填埋進去,他們嚎啕大哭,比賽誰的嗓門更響似的,定宜聽來只覺刺耳。

壘砌、豎碑,她站在西北風裏看著,漸漸冷了心腸。人活著,假透了也空透了,到最後都歸於黃土,這一生的榮耀屈辱化作塵埃,身後還留下些什麽?十來天的痛苦和煎熬,多少看開了些,不去想,人也可以平靜下來。她拈香祭拜,敬上一杯酒,送別了最後的血親。

再回到酒醋局胡同,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卻總有種人去樓空的錯覺。往來的太監丫頭們,仿佛台上表演的巫儺,隔著一層紗,一層迷蒙的光,離得很遠很遠。她怔忡站著,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沙桐上前一躬身,“主子乏了,回房歇著吧!這程子就別走動了,吃喝奴才給您送進去,您得好好調養身子。”

自從不許他們叫福晉,起先是叫大姑娘,叫著叫著覺得不順口,全都換成了主子。見她不答,弘策輕聲道:“就照桐子說的辦吧,我這兩天告了假,在家裏陪著你。”

她依然很倔,偏過臉說不必,“我想一個人呆著,你回王府去吧!”

她忘了他耳朵聽不見,沒能轟走他,他上來牽她的手,眼神可憐,“三哥的死我也很難過,既然木已成舟,你要學著接受。不要擔心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氣堵住了喉嚨,她說不出話,被他牽進了臥房裏。

他殷勤鋪了被褥讓她上炕,自己坐在杌子上替她搓手,勉強笑著問她,“冷不冷?城外風比城裏大,沒的凍著了。我給師父和夏至重新安排了差事,讓他們進王府供職。劊子手不能當一輩子,俸祿又低,師父年紀大了,該享享清福了。你進王府吧,皇上那天和我說起,名分的事你不用操心,皇後替咱們想了法子……你回家,家裏有師父和師哥,你也不那麽寂寞。”

他絮絮說著,想得那麽周全,她應該怎麽回答?那個王府是她的家嗎?

他見她不言聲,自顧自又道:“遇上這種事,你受的打擊很大,我幫不了你,要你自己走出來。你不瞧著我,也該瞧著孩子。那時咱們都盼著她,你吃了那麽多姑娘兒,這一胎一定是個格格。還有弘巽審莊親王的案子,皇上的意思擺在那兒,滿朝文武見風使舵的人多了,七個葫蘆八個瓢兒,不光你爹的案子,還牽扯上了其他。昨兒弘贊托人傳口信,要見我一面,說的是汝儉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