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背井離鄉,說容易容易,說難也難。

大同府是溫家世代居住的地方,祖上幾輩都在州府任職,後來溫祿因在地方上頗有建樹,三十歲那年調任京城,定宜是其後才出生的,對於鄉情鄉愁只停留在字面上,並沒有刻肌刻骨的感受。對她來說到哪兒都能活,活得好不好是其次,心境卻有大分別。

街面上人來人往,她側身坐在檻內替人梳頭。桃木的梳篦蘸了碗裏的頭油,梳齒一根根透著深沉。一梳梳到尾,纏纏綿綿一個環髻繞上去,拿簪別住了,輔以指甲蓋大小的點翠,一個頭就梳成了。

她笑著遞過手把鏡請客人看,“梳的時候篦子不能貼頭皮,貼得太緊頭發顯得稀薄。”她挑起自己的一束發做演示,“要這樣,虛攏著,一點兒一點兒往回打,京裏最時興這種手法,能撐起來,就不覺得發量少了。”

客人照著試了試,又攬鏡前後看,笑道:“大姑娘好手藝,我們尋常人家請不起梳頭嬤兒,什麽發式都靠自己琢磨。我手笨,梳不好,用油太多了,天天水裏撈出來似的,床上那枕巾隔天就要洗,說出來叫人笑話。”

她敷衍兩句,踅身把挑好的瓶罐梳篦包進包袱,擱在人家菜籃子裏,“用完了下回再來,我的油都是自己現做,放一兩年也不會壞的。”

客人點頭,又打量她,一頭烏沉沉的發披拂在身後,只拿絳子束了上半截,就不大明白了,這麽好手藝,怎麽不給自己梳呀?現在好看的發式多,自己幹這行,倒打理不好自己?

“大姑娘梳個大辮子好看,梳個把把頭也好看。常見你給別人梳,自己呢?梳起來不湊手麽?”

她正收拾桌上東西,聽了手上一頓,轉過頭看對面鋪頂上升起的太陽,恍惚的一點笑意攀上眼角,她說:“我有自己的梳頭嬤兒,他說會學好多發式,以後慢慢給我梳。”

客人不太明白,這梳頭嬤兒上哪裏去了,自打大姑娘在這裏開鋪子就沒露過面。整天讓東家披頭散發,這樣的嬤兒還留著,只能說明大姑娘耐心好了。

客人走了,鋪裏一時安靜下來。定宜把東西一樣一樣歸置好,擰身在榻上坐下。太陽越升越高,屋裏繚繞著淡淡的香味,只是那香不純正,總泛著一種黏膩的勁頭,分辨不清來源。她倒是喜歡這種味道,從十二爺送她頭油那天起就喜歡。還有那把犀角梳,一直隨身帶著,從來不敢相忘。

她想世上一定也有很多男人都送心愛的姑娘小玩意兒吧,像流蘇呀、胭脂呀、簪環什麽的……所以她開了爿鋪子,在書齋和古玩鋪子中間兒。小小的地方,統共只有一丈見方,專賣姑娘用的東西。有時候賣頭油,有些梳不好頭的女人向她請教,其實自己做回女孩兒不過半年多,糊裏糊塗沒有掌握什麽技巧,不得已只得跟人學了,回來好再傳授她們。自己會梳,也只是替別人梳。她自己也想過,要是再見十二爺,就把發挽起來,橫豎已經不算姑娘了;如果不能再見,一輩子就這樣吧,沒了給她梳頭的人,還有什麽念想。

山西離北京其實不算遠,遙遙東望,腦子裏自發勾勒出一幅場景,有燈市口大街,還有後海那片寬闊的水域。她熟悉那裏,在那裏掙紮求生,在那裏遇見命裏的男人。可惜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出關的通道被掐斷了,他們被迫輾轉多地。要和官府對抗不那麽容易,東躲西藏了很久,出不了大英總歸難辦,最後無可奈何,汝儉說還是回大同吧,根在那兒,即便出什麽變故,也不覺得遺憾。

這個決定算沒有做錯,這裏還算太平。汝儉腦子活絡,跟人合夥做煤炭買賣去了,她自己無所事事就要瞎想,索性開了個鋪子打發時間。

兄妹倆各忙各的,倒也相安無事。只是有時候想弘策想得沒法兒,定宜也怨,怨三哥作梗壞了她的姻緣。一輩子遇見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太難得,錯過了也許再也不會有了。她什麽都沒落下,只有那夜的回憶,想起來就滿腹辛酸。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是不是也想她?她有時很自信,覺得自己獨一無二,但更多時候仿徨不安。還是怕他會娶親,不管心裏願不願意,聖旨難違,他也無能為力。所以還是不去想了,剛開始會打聽京裏的情況,後來漸漸轉淡了,也希望自己能從裏頭退出來,這麽揪著一輩子不是事兒。

她靜下心來,又做幾單買賣,到了中晌汝儉來找她。就是這點好,不管多忙、手上多少銀錢流過,汝儉頓頓飯得和她在一處用。哪怕旁邊鋪子叫上兩碗面、一窩酥,也要邊吃邊說話。

他挑了碗裏的大肉給她,“今兒見了龐師爺,北邊的山頭叫咱們頂下來了,那塊可是風水寶地,將來靠著它吃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