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從和七爺開誠布公談過之後,就出現這樣一種狀況——七爺以及他的小圈子對她展開了圍追堵截,反正抱定一個宗旨,把人擱在那兒,大夥兒可以眼巴巴瞧著,瞧歸瞧,不許打主意,也不許背著人套近乎。七爺所謂的公平,就是在公開公正的壞境下,許他偶爾撒嬌使小性子,不許十二爺對她柔情款款暗送秋波。

當然這個沒有明文規定,定宜是從他的一舉一動中品出味道來了。有幾回十二爺來看她,相愛的人總要說說體己話,剛要開口,就看見七爺陰沉著臉從犄角旮旯裏飄過去,把他們嚇得噤了聲。略緩緩再要張嘴,他又假作無心溜達過來,放聲唱著“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等候你到此談呐談談心”,一擺三搖還兼回頭瞧,簡直不讓人活。

十二爺心裏有氣,蹙眉道:“沙桐自作主張,我罰他在雪地裏跪了兩個時辰。要是叫我一早知道,我決不讓你走。瞧瞧現在,說句話都要看他臉,真憋屈死人了。”

說歸說,畢竟還沒到勢同水火的時候,彼此心裏都明白。定宜笑道:“咱們還長著呢,別計較眼前得失。沙桐你也別怪他,這麽個明白人難得,他都是為你好。七爺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看著我,總有得閑兒的時候,我去瞧你也是一樣。”

兩個人就這麽在七爺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真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饒是如此七爺仍然不痛快,看見老十二就炸毛,愛話裏話外必須擠兌兩下子。一塊兒吃飯呐,酒桌上上眼藥,弘策不理他,他酒足飯飽了還嘬著牙花兒刺激他,“昨兒我扭傷了筋骨,針灸拔火罐都不見好。後來小樹說‘爺,我給您松松筋骨吧’,一按到我肩上,嘿,手到病除,敢情她就是我的良藥!”

十二爺臉色不大好,不過人家有涵養,沒和他一般見識。他還盯著人不放,十二爺就隨意呲達了他兩句,“七哥怎麽老落枕呢,留點兒神吧!工部的石濤有一回下馬踩了個空,脖子砸在二板凳上,這就癱了。您老扭著,趟數多了不好,石濤六七十的人了不打緊,您春秋正茂,仔細您的身子,路還長著呢。”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七爺氣得夠嗆。臭德行,這小子拐著彎兒咒他,為了女人這麽和自己兄弟過不去,要臉不要啊他!

兄弟倆就這麽相看兩相厭著,從長白山到了寧古塔。

寧古塔的氣候真如文獻上記載的一樣,十二月裏咫尺皆迷,然而到了這裏,發現除卻嚴寒,還有令人目眩的風土人情,譬如漫天飛雪中的金戈鐵馬、長河落日蘊含的萬古悲涼。

這裏的現狀並不是想象中的閉塞,沒來前以為流人都穿獸皮,披甲人嘛,茹毛飲血的蠻夷,其實不是這樣。彌望無廬舍是以前的事了,寧古塔盛產人參貂皮,八月起和高麗會寧府互市,有一條十分完善的貿易通道。從街道上經過,不時能聽到各地口音,都是些做買賣的商販,拔高嗓子出價砍價,那份熱鬧興隆甚至不亞於京城。

富庶是表面,私底下暗流如何洶湧,來辦差的人心裏都有根底。朝廷早前派了兵部的盧淵來打前鋒,事情相隔五月有余,這裏掌事的必然敷衍得很好。要想查出端倪,大搖大擺進都統府就是昭告天下,得兵分兩路,一路走官道,一路暗中探訪。寧古塔倡導旗人耕而賈,旗人發了家,哪兒有誰愛幹苦力。劃分的田地無人耕種怎麽辦呢,買人呐。皇莊上官奴給趕到人市上,一個壯勞力也許只要幾兩銀子、幾吊制錢,幹得比牲口還多,卻不值騾馬一半價格。

不過這些是不成文的規定,都統對於阿哈人數銳減的解釋是老弱病死,賬目上看不出漏洞,這回就是來起底徹查的。說死一萬人,無憑無據怎麽證明?只有一個笨法子,開棺驗屍。阿哈死了基本藏在同個地方,血肉腐爛了還有骸骨,仵作配了十來個,看牙齒看骨齡,誰都別想蒙事兒。

定宜跟到一處荒涼的平原,看遠處墳頭高低起伏,唏噓道:“裏頭埋了多少阿哈呀,背井離鄉的,全死在這兒了。”

“人各有命。”七爺扶了扶耳朵上的兔皮耳套,“要沒犯事兒,能落得這樣下場?其實死了也是解脫,要賣給韃子,讓你拿牙咬嚼子,趴在冰面上拖冰車,人折騰人,不弄死你不算完。”

她聽得心寒,回過頭去看十二爺,他戴萬福萬壽紅絨暖帽,紫貂的端罩下端端正正挽一截箭袖,眯眼站在堤壩上,蒼白的日光照著他的臉,有種冷漠而遙遠的疏離感。擡起手裏的馬鞭朝遠處指了指,寒聲道:“著人把這片圍起來,盧淵在這裏紮下根兒沒有?明天傳令給他,招集人手一處一處挖,現拿了冊子核對,看看到底差多少。我知道綏芬河有人市,難保那裏沒有莊上流出去的阿哈。不能放著不管,手指頭一松就拿不住現形兒。給我著實的查,既到了這裏,頂破了天也得查出個分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