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這話多少有點露怯,兩個人對眼瞧著,都覺得難為情。

定宜是大方人兒,扭扭捏捏怕他尷尬,裝著沒察覺呀,笑道:“用不著掖啦,我睡相好著呢。我嬤兒說我睡著了不愛翻身,睡下去什麽樣兒,醒了還什麽樣兒……時候不早了,看耽擱你一宿,累不累啊?”

“我是爺們兒家,沒那麽嬌氣。”他笑了笑,到底探過來牽了她的手,“你瞧咱們定下了,我就願意不錯眼珠看著你。我活了二十四年,頭回覺得有個人能這麽親近,這會兒心裏熱騰騰的,躺下了也睡不著。我記得離京前你給我看手相,說三年之內紅鸞心動,沒想到說得真準。”

定宜捂住了臉,吃吃笑道:“那都是瞎編的,你居然還信!少瞧些,瞧多了不新鮮,將來一見我影子就犯惡心,何必呢。”她嘴裏調侃著,問問自己的心,其實都一樣。她命途不好,死了爹媽死哥哥,雖說學徒六年裏受師父照顧,然而藏著掖著不敢袒露心聲,說到底還是孤獨的。現在撿了漏,天上掉下個好人兒給她,她含在嘴裏都怕化了,他愛瞧,她就挽起頭發讓他瞧個夠,就是不知道這份情致可以維持多久,三五年後他還能不能提起現在這股勁兒來。

她拉他進屋,輕聲說:“這會兒年輕,再過兩年生了褶子就別細看了,單記著好看的時候吧。”

一縷頭發落在眉梢,他替她繞到耳後,笑道:“生褶子早得很呢,我給你看了面相,少說還有二十年的花容月貌,六十年的風光富貴。”

她嗤地一笑,“再有二十年都快四十了,四十還漂亮可成老妖精了。我是擔心,老覺得自己命不好。當初那些親戚都說我是掃把星,克死了爹娘擠兌走了哥哥,全家光剩我一人兒,誰家收留我誰家就倒黴。所以盡往外轟啊,連門檻都不讓我進。我有時候也想,沒準兒他們說得在理,我確實帶著煞,和誰親近就對誰不利。如今你這麽瞧得起我,我既高興又擔心呐,萬一禍害了你,雖非我所願,你受委屈,我得自責一輩子。”

她絮絮叨叨說,過去受的那些冷遇讓他揪心。他扶她上炕前的腳踏,掫了被子讓她進被窩,一面道:“別瞎胡說,一家子全死了是劫數,光你一個人活著就說明你福大命大,怎麽和掃把星沾上邊了?他們不願意收留你,因為那時候溫家產業都變賣了,你光杆兒一個人,石頭榨不出油來。換了家道興隆的時候試試,帶上房契地契上門,他們還不夾道歡迎你?這世上勢利眼多了,別說隔一輩兒,就是嫡親的姊妹,投奔過去都不見得給好臉。大不了送你幾兩銀子,請您回宮降吉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本來就是這樣。”

她臥在枕上,看他邊說邊拉了杌子坐在炕前,臉上融融的笑便有些隱藏不住。

掖被子掖得坐下了,認識他好幾個月,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愛說一套做一套?醇親王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高掛的畫像,也不是肅穆的功德碑。二十四歲正是青春靈動的年紀,原就應該是這樣的。

她緩聲說:“我知道好歹,打定了主意不來往。他們住辟才胡同,我上值常路過那兒,從來連瞧都不瞧一眼。老輩兒裏一死就完了,越走越遠了,他們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們。”

他點了點頭,“你瞧著,往後且有他們登門求見的日子。旗人有老規矩,克扣小子都不能克扣閨女,閨女說不準就魚躍龍門了,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到你這兒算說著了,咱們雖不是進宮當娘娘,可同皇後福晉們稱妯娌,也不比人家差半分。”

定宜聽他這麽說,心裏撲撲跳起來。她從不敢想得那麽長遠,什麽妯娌啊,倒像自己跟他有了眉目似的。年輕輕的小姑娘,臉皮薄著呢,不像男人家敢想敢說。她低頭揉衣角,嘟囔著:“你怎麽跟我師父似的,他也說過這話,說姑奶奶出息論不到頭……”飄飄忽忽覷他一眼,面紅過耳,“這話別隨意說,看外人聽了笑話。”

以前她扮男人,梗著脖子像個小老爺們兒。現在打回原形了,就是個姑娘,一舉一動都透著靦腆可愛。他暈陶陶挪了地方,從杌子起身坐上了炕沿。她的胳膊壓在被面上,他殷勤搬起來掖在被褥裏,“別凍著了……”

這麽溫柔體貼的人兒,天上地下都難找。他的手沒來得及縮回去,她憨憨拉住了不放,想問他冷不冷,他卻俯身過來,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沒有不管不顧貪歡,一觸即止,溫暖的手掌捧住她的臉,額頭抵著額頭說:“定宜,咱們要修成正果,恐怕彎路不少。不管遇見多少溝坎,你記著我心裏有你,哪怕削了我的宗籍,我也一定要娶你。”

她信得過他,自己曾經做好準備不求名分的,能夠正大光明是意外之喜,不能也不痛苦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