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定宜這頭呢,為這事也掙紮良久。交代總要交代的,只是心裏沒底,說出來後會是怎樣一種境況,吃不準。萬一爺們惱羞成怒了,把她押起來待審,或者直接驅逐,長白山近在咫尺,豈不是功虧一簣?她想好了,等到了那裏見機行事。臨行前師父曾經囑咐過,就算見了哥哥也不能盲認,她懂得其中道理。所以要穩住,現在還不是時候,即便是話到嘴邊了也得咽回去。

她不願意提起,他自然也不會追問,只是心裏明白,對她更多顧念罷了。

依舊是朝行夜息,從撫松開拔,走官道得繞大圈子,往東南方斜插過去,腳程可省一半。只是路上艱辛,十月月尾遇上一場大雪,路上行進得異常困難。

天寒地凍,那兩只鳥兒果真冷得不行了,整天縮著脖子,像市集上待宰的雞。歌兒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容華謝後山河永寂,無比的淒涼蕭索。

七爺在京裏置辦的金絲小籠派上了用場,兩個都是蟈蟈籠子大小,裝在胸口也不費事。就是模樣難看了點,上下擺著怕捂死,一左一右擺著通風,可她覺得掃臉透了。偏偏七爺還老要來瞧,不等她動手自己揭她的衣襟,拿掉一個,另一邊就凸著,怪模怪樣,讓人哭笑不得。

胸前裝著東西,鼓鼓囊囊的,七爺就感慨,“看我們樹兒多像女人啊,戴上頭面,換上漂亮衣裳,放到哪兒都紮人眼。”

她尷尬不已,七爺眼光真好,只是她這種情況,真正戳穿後遠沒有想象中的美好罷了。

她繼續裝傻充愣,小心翼翼,謹守本分。馬隊冒雪前行,終於在預定的日子到達長白山了。

站在皇莊門口,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放眼四顧,天地間莽莽一片,入了冬的時令人跡罕至,唯見山勢連綿,松濤成風。定宜渾身都在顫抖,牙齒磕得哢哢響,不是因為冷,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千辛萬苦總算到了這裏,過去的十二年仿佛就是為今天而活。踩在這塊土地上,這裏是她兄長們受苦受難的地方,等找到他們,她覺得夙願了了,父母跟前也可告慰了。

所謂的皇莊,就是皇家直接經營的莊田牧場,大英建立初期不過五六處,現如今已經增加到二十多處了。有莊必有房,朝廷專門指派太監過來監管,平時山高皇帝遠,這些太監就是土皇帝,一個個攏手爐,邁四方步,欺壓莊戶和奴隸。如今王爺到了,太監們領著莊頭和伴當出來迎接,大門外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

天太冷,臉都木了,七爺耳朵上凍出個凍瘡來,下馬後一邊揉搓一邊叫囂:“別他娘的擺這些虛禮了,知道爺們兒來還不預備上!”

太監頭兒陶永福點頭哈腰上來伺候,“回爺話,山村野地的,都是上不來台面的東西。奴才緊趕著讓人置辦了席面,菜是山裏的野味兒,酒是自產的大曲,都已經籌備好了,給爺們接風暖身子,請爺們移駕。”

七爺聽見野味就倒胃口,擺手說:“路上肉吃得夠夠的了,燉鍋魚,再煮鍋芋頭就成了。”

陶永福一聽連連答應,忙給底下使眼色,這頭迎各位大爺們進門,那頭下令夥房辦去了。

王爺和兵部刑部各位大人都上大堂裏,戈什哈和護軍有他們的去處。皇莊上旁的不多,就屋子多,從南到北一排排筒子房像鴿籠,屋頂都很矮,不過兩人一間住得也算舒坦。定宜是得了特令的,她和鳥兒住一間,不必和別人擠,給攏上火盆,把鳥都收拾完了,終於可以出門轉轉了。

臨近傍晚,天像倒扣過來的鹹菜甕,雪裏蕻腌成了黃齏,缸底都泛著昏沉。她擡頭看看,呵氣成雲。對插著袖子往後騰挪,看見一個莊戶打扮的推著三輪過來,車上運了好些東西,盆裏盛著豆腐,筐裏裝著蘿蔔、山藥、冬筍、蓮藕,大約是專給莊子上送菜的。推著推著軲轆壓到一塊石頭,顛簸了下,一只筐倒下來,頓時滾得滿地土豆。

定宜趕緊上去幫著撿,那莊戶人一疊聲道謝,聽口音是北京人。她覺得挺好奇,“您是北京來的?”

那莊戶應了個是,“您是欽差大人的長隨?看著臉兒生。”

定宜哎了聲,“今天才到的,安置完了出來到處看看。這兒天真冷,和北京沒法比。”

那人笑道:“好好的誰上這兒來呀,都是犯了錯挨發配的,到這兒賣命贖罪來了。”

定宜看了他一眼,既然話趕話說到這裏,便順嘴接道:“我瞧這兒地方大,那些阿哈【奴隸】都住這兒嗎?”

“哪兒啊,這是陶太監他們的行宮啊,輪著那些可憐人住?離這兒一個山頭有塊地方,四周圍拿鐵蒺藜拉起網子,裏頭窩棚大通鋪,幾十個人睡一間屋,邊上就是牛棚羊圈,他們和牲口為鄰。”

定宜聽得不是滋味,唏噓道:“來了這兒也不算是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