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2/3頁)

她說著,膝頭子真要往下點,被他探手摻了起來,“就算膝下沒黃金,也別不拿自己當時事兒。我沒逗你,讓你留著是心裏話。有錢傍身,底氣也足。你不是還有師父要孝敬嗎,往後花錢的地方多了。”

她說:“不要緊的,我師父不是那種愛花大錢的人,我胡亂掙點兒,咱們爺倆能過得挺好了。”

他無奈一笑,“胡亂掙點兒?給人抹墻,追趕著紅白喜事做吹鼓手?”

她咧嘴道:“那有什麽的,老百姓不就那麽過嘛,一年四季找活兒幹,沒活兒呢,等莊稼熟了,大秋二秋,連撿帶偷……”說漏了嘴,靦臉笑道,“我這樣的算手藝人,來錢也挺快的,您別可憐我。再說我現在在七爺府上有正經差事了,一年現銀加上粟米折變,比茶房拜堂阿掙得多,有三十七兩呢。”

“一年三十七兩,欠銀三千兩,不吃不喝得還八十一年,這筆帳算過沒有?”他直望進她眼裏去,“欠著我的銀子,只收本金,不加利錢,這樣不好麽?”

定宜一臉的絕望,“八十一年……我到死都還不上了。”

“那就還一輩子,人死債消就是了……要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進我府裏,何至於輾轉投到七爺門下。”他嘆了口氣,“七爺硬要算賬,我也沒有推脫的道理,就是覺得這錢拿回來,味兒都變了,所以擱在你那裏,我圖個心安。”

定宜進退兩難,擺手說:“您千萬別這麽的,我危難的時候您幫我的忙,臨了我還落您幾千兩,我成什麽人了!”她把銀票放在炕桌上,退後幾步說,“我不得您錢,我該著您情兒,遇著機會一定報答您。至於七爺那兒,橫豎我是他的奴才,他也說了,我兒子還是他的家生子兒奴才呢,我這輩裏還不了,讓我兒子接著還,總有還完的一天。”

她這人心大,風霜裏歷練過,推翻他以往對於女人的所有認識。從鳥市上回來,那一牽一搭,簡直讓他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猜測過她的性別,暗裏也作過千般打算,忽然證實了,心落回腔子裏,思緒卻又飄飄蕩蕩浮在了半空中。她可憐麽?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但她絕對別具一格。難怪上回那幫侍衛和她玩笑,她像踩著尾巴似的炸了毛,現在想想確實難為她。

可是好好的姑娘,為什麽裝男人,是出於什麽目的?他現在好奇大過那種莫名其妙的情愫,即便喜歡,也要喜歡得明明白白,隔著一層,感情便不純粹,便要一再的試探。

他退了一步,頷首道:“也罷,既然你執意不要,擱著就擱著吧,什麽時候短銀子再來拿,也一樣。”他轉到多寶格前,打開一扇小小的兩開闔門,從裏邊拿了東西遞給她。

定宜不知道那是什麽,遲疑著接過來看,是一把犀角梳子和個精白瓷的瓶子,搖一搖,裏頭裝的好像是頭油。她心頭重重一擊,駭然看他,他還是淡淡的神情,沒什麽大變化。

難道讓他瞧出什麽來了?她結結巴巴問:“十二爺……怎、怎麽想起來給我這個呀?”

弘策背手道:“出門在外不方便,那些戈什哈都不梳頭,被風一吹滿腦袋亂糟糟的,你別和他們一樣。”

定宜捧著東西,窘迫地僵立在那裏,一手下意識抿抿頭,尷尬道:“我明白了,是我太邋遢,叫您看不慣了。”

他調過頭去,夷然道:“那麽些侍衛,也沒見我給誰送梳篦。我以前聽說過女人瞧上哪個爺們兒,送梳子作定情用,如今男人送男人,應當沒這個說頭吧!”

這是哪兒跟哪兒呢,她不太懂那些小兒女情懷,什麽送梳子定情之類的,她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眼下十二爺往那上頭引,叫她不知怎麽應對才好。

她愣著不說話,十二爺偏頭打量她,燈下一雙眼閃爍如星辰,他說:“怎麽?沒用過頭油麽?拿梳子蘸上,一點兒一點兒篦,把零碎頭發都捋上去……實在不成,我來伺候你?”

“不、不……”她慌忙推讓,“謝十二爺的賞,回頭我自己慢慢琢磨,不敢勞動您大駕。”女孩兒愛美是天性,低頭摩挲那瓶子,纖長的瓶身透著秀氣,她愛不釋手,含笑道,“不瞞您說,我真沒用過頭油。幹雜活兒的人哪有那麽些講究啊,早晨起來一扒拉就完了,還拿篦子篦,沒那麽多閑工夫。我以前聽一個街坊說東嶽廟的事兒,裏頭九幽十八獄裏還有這麽個典故,說頭油用多了,死後小鬼兒把你倒吊起來,揪著頭發往下控,下邊接油的碗沒有底,所以永遠裝不滿,就那麽經年累月地吊著。”

他笑道:“那是嚇唬人的,勸姑娘少買頭油,節儉點兒。”

“我知道。”她抿嘴笑著,兩個梨渦裏都盛著欣喜,“噯,我這輩子沒使過這個……”

弘策打量她那模樣,緩緩長嘆了口氣。一瓶頭油而已,夠她高興半天的,這麽容易滿足,他四周圍找不出這樣的人。她經歷的種種,簡單用語言描述無法還原。別人賞花下棋的時候,她在菜市口打掃滿地血跡,塵土飛揚裏擡起頭,依然可以笑得燦若朝霞。不自怨自艾,頑強地活著,那些王公貴族家的千金小姐們,看見一只蟲子都會驚慌失措,要是換了她們上刑場,大概來幾個得嚇死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