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心頭一撞,也是須臾,又平緩下來,只道:“我跟前不必隱瞞,你有什麽心事只管和我說。咱們也算談得來,淵源呢,說有也有一些。你信不及別人,應當信得及我。我養母常說一句話,投胎煩難,能活一天就好好消受一天。譬如她,進宮後沒得過聖寵,老爺子駕前不溫不火過了幾十年,她就看得開,也懂得作養自己的身子。”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再好比我,我在喀爾喀受的苦一言難盡,如今不是都過去了麽。你遇到的坎兒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瑣碎事,我呢,動輒攸關性命前程。要是我跟你一樣心眼兒窄,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定宜知道他是誤會了,錯把她勒胸的絳子當成上吊用的綾子了。也是的,古往今來哪有那麽多女扮男裝的事兒呀,花木蘭是誰都能當的?女人在男人堆裏混日子多不容易啊,一說姑娘,王公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月洞窗下繡花彈琴的倩影。再看看她,水裏來泥裏去的,和那些閨秀挨不上。

就是誤以為她要尋死,這點出乎她的預料。本來還琢磨怎麽瞞天過海呢,沒想到他預先替她擺好了台階。可是不能順著說,回頭他要繳了她自盡的工具,她裹在身上呢,拿不出來。

火折子照得她眼花,她稍稍別過去一點,搜腸刮肚合計出個好理由,“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沒要尋死呐!您說的是今天我進梢間前落在地上的絳子是不是?那個呀,是我臨出門前預備好,用來裹我腿的綁帶。您知道的,上寧古塔路遠迢迢,我沒怎麽出過遠門,天天的在馬背上顛簸,我那兩條腿都給馬鞍子磨壞了,衣裳料子一刮鉆心的疼。我就拿那個綁帶把腿包裹好,墊了一層就好多啦。”說著努力眯眼覷他,“十二爺您太關心我了,就為這麽件小事您巴巴兒跑出來找我,還挨我砸了一石子兒……我對不住您呐。咱們不說那個綁帶了行嗎,我就想看看剛才砸您哪兒了,砸壞了沒有啊?”

弘策這才想起來肩頭隱隱作痛,可是痛也敵不過掃臉,他滿以為他打算輕生,誰知道人家就是為了包裹腿上的傷,這麽著自己算怎麽回事呢,操心過了頭,鬧笑話了。不過這綁帶綁的……他眉頭擰起來,打量他的臉,打從第一次見他起就覺得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樣,過於娟秀,過於細致……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長得像女人,未必就是真女人。他聽弘韜議論過,說他曾經有個雙生的妹妹,龍鳳胎嘛,男孩兒偏女性化一點也說得通。

他撫了撫肩,回頭看一眼,驛站大門上的燈籠掛著,黑夜裏遙遠的芒,頗有飄渺之感。轉頭問他,“回去麽?”

她被火折子照得難受,噗地一下吹滅,從他手裏接了另半截小竹筒給扣上了,笑道:“難得離他們遠遠的,再坐會兒。您著急回去嗎?要著急,那我就陪著您回去。”

放眼看四野,燕山在月下起伏,高高隆起的山脊,朦朧間像暈染了一層薄紗。野外的涼風吹拂過湖面,帶著涼颯颯的濕氣,不似驛站墻頭屋頂都飽含了熱量,這裏果然要涼快許多。

時候倒還早,回去除了看書睡覺無事可做,他稍挪了挪身子,“那就再坐會兒。”

定宜挺高興,把馬蹄袖放下來給他扇風,“黑燈瞎火的,我這麽說話,您看得清嗎?”

她有意把口型做得很誇張,方便他看明白,他說:“別支支吾吾的就可以。”言罷指指身旁,“正對著月亮,背光我看不見。”

她噯了聲,在一旁按膝坐下,又坐得不甚安穩,躑躅道:“照理說您身邊不該有我的座兒,我是奴才,這麽的不合規矩。”

他卻不以為然,“這裏沒外人,要有那麽多講究,當初你就不該找我來。”

這王爺真是個親切的好人,走動幾次,她都不算外人了。定宜抿嘴一笑,“是這話,要是您心腸硬點兒,您府上再森嚴點兒,我連門都進不來呢,怎麽見著您呢!十二爺,您說還有多久能到長白山呀?到那兒的時候天該冷了吧,您禦寒的衣裳帶足了嗎?越走越冷不能就地紮營了,得算計著走,挑有驛站的地方走,是不是?”

他嗯了聲,“估摸著十月裏差不多能到,那時候應該已經下雪了,北邊的驛站都燒炕,晚上睡覺也凍不著。”

她偏過頭看他的臉,月色裏的尊榮依然耀眼,王爺是和靜的眉目,卻有不動聲色乾坤盡在我手的氣度。她計較了下,小心打探道:“這回去長白山是要召見溫家的三個兒子嗎?依您看,溫祿的案子裏頭有冤情沒有?或者說溫祿就是被冤枉的,有人拿他頂包兒,然後把他殺了滅口了?”

定宜當然希望是起冤案,她父親為官怎麽樣她雖不知道,但哪個做兒女的願意自己的爹身後滿是詬病呢!二品的大員,大家大業的,說敗就敗了,現在想起來也覺得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