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天是啟程的日子,頭天晚上幾乎一宿沒合眼,等到將近四更天的時候定宜就起身籌備了,捆紮好行囊,整理好腰刀和火鐮,出門瞧天,天邊開始放亮了。她痛快喘上兩口氣,泥土伴著草木的芬芳,晨曦裏的花園有凜冽幹凈的味道。

人都在角門外集合,五更一到就開拔。她背著包袱趕過去,侍衛處正分派褡褳,廖大頭看見她就招呼,“小樹來來,這是你那份。一路上未見得有地方吃飯打尖兒,這裏頭是水和幹糧,拿好嘍,丟了可得餓肚子。”

侍衛處沒幾個是好東西,瞧她個子小,再加上廖大頭囑咐孩子似的口吻,那些人就撒瘋打趣起來,“往寧古塔好幾千裏路呐,路上沒有奶媽子,癮頭上來可怎麽辦呢?”

“別瞎說了啊,管好舌頭,入了王爺的耳朵好聽來著?”隊伍最前面的人牽著馬韁回頭呵斥。

大夥兒嘻嘻一笑,“這可不是瞎胡說,金魚胡同戴家知道嗎?戴興安他媽就是給鄭親王府做奶子的,戴興安十三了還找他媽呢,問街坊‘看見我媽沒有,我找她喝口奶’,就這個。壽頭兒,有人好這口,定阜大街福貝勒,早起一碗人奶就白面饅頭,這您聽說過嗎?”眼睛往定宜身上一溜,笑道,“這位這麽白凈,瞧著不像侍衛,倒像喝人奶的少爺。”

越說越不著調,壽恒直搖頭。他是侍衛處大拿,長得彪悍,一臉正氣。可再厲害的人物,和那些滾刀肉處長了,拉不下臉子,也就變得沒鋼火了。他們人前人後管他叫壽頭,鉆中華文字的空兒,比方姓張姓李,張頭李頭叫起來沒什麽,到他這兒就有點半開玩笑的意思了。開玩笑嘛,到哪兒都有。北京人貧出了名,你叫他一板一眼,他得死。

定宜被他們說得挺尷尬,她十來歲到她師父那兒,師哥雖愛胡鬧,從來不拿這個取笑她。衙門裏人呢,賣師父面子,也不和她瞎逗悶子。至於這些戈什哈,下三等旗戶出身,本就是些不講究的人,和他們混在一處,且有她難堪的了。

這時候恰好王爺出來,穿著一身勁裝,戴紅纓結頂涼帽,腰上佩把神鋒寶劍,乍一看挺像那麽回事。他左右巡視,看看鞍頭再試試馬鐙,覺得差不多了,翻身上了馬背。

出城走東直門,德內大街套過來,上醇親王府匯合,順路。七王爺領著一行人到後海北沿,十二爺的人馬早已經整裝待發了。定宜混在馬隊裏朝前看,十二爺馬褂上兩條夔龍盤踞肩頭,一身勁裝和平時模樣大不相同。皇家氣度使然吧,那二位確實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人堆裏會發光,說的就是那類人。也不知他看見她沒有,目光若有似無的掃過來,眉梢略微一揚,定宜就覺得他在和她打招呼了。她抿嘴一笑,倒不是刻意的,只是自然流露,她覺得王爺應該是注意到她的。

十二爺早年一直在喀爾喀,馬上功夫了得,沒有京中貴胄別別扭扭拈輕怕重的勁兒。勒轉韁繩打馬揚鞭,一套動作恣意流利,眨眼便向城門狂奔而去。

定宜跟著馬隊出城,一路上腦子都是空空的,走出去老遠了才意識到自己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回頭眺望,漸漸去遠的城廓在天幕下顯得晦暗沉郁。她收回視線長出一口氣,離開就意味著新開始,她這兒正長途奔襲,汝良他們還都不知道。要是冷不丁出現在他們面前,闊別十幾年的兄妹相見,不知道是怎樣一副光景。

且不去想,想得越多負擔越重。以前沒有指望都這麽糊塗過呢,何況現在。

從北京到盛京有官道,這路很寬敞,是專供朝廷官員和信差走的,平常百姓不上這兒來。一路沒有阻礙,跑得倒也痛快。馬蹄篤篤,風聲在耳邊呼嘯,熱是覺察不到了,過林子、過曠野,十分酣暢淋漓。可是最初的興頭轉淡,漸漸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每天五六個時辰在馬背上,日子並不好過,腰酸屁股疼,到傍晚下馬,兩條腿簡直合不攏。定宜覺得很丟人,一瘸一拐的,還招那些戈什哈笑話。笑就笑吧,糙老爺們兒過兩天就知道厲害了。果然的,那些王府護衛們連跑三天,終於也受不住了,於是身驕肉貴的七王爺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只要七爺說“不成啦,要斷子絕孫啦”,十二爺就拿他沒轍。找個河灘兒歇歇腳、飲飲馬吧!大夥兒絞帕子洗臉擦脖子,發現但凡裸露在外的部位都曬壞了,成片發紅凸起。過兩天消退了,拿手一撕,掉下來的皮能拿毛筆寫倆大字。

天兒熱歸熱,路還是要趕的,就是難為七王爺那兩只愛鳥,它們雖有專門的小車裝著,可顛簸呀,在籠子裏也呆不踏實,上躥下跳熱得直喘。定宜每常停下來,一天必須喂四五回食水。

就這麽一波三折地行進著,終於到了燕子河鄉。帶路的說前面有家驛站,大夥兒可以在那裏好好休整,眾人就伸脖兒盼著,可那“前面”說得真夠大概的,打馬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