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定宜這就在七王府安頓下來了,帶著鳥,活兒很輕省。花園一角辟了個鳥園,怕鳥熱,搭上了天棚,兩排十幾個鳥籠錯落掛著,鸚鵡、黃鳥、靛頦,樣樣都有。定宜搬個春凳坐在底下縫改行服馬褂,頭頂上鳥鳴婉轉,穿堂裏頭涼風陣陣,日子居然出奇的愜意。愜意不是長遠的方兒,轉天就要開拔,她心裏既緊張又期待。自溫家家破已經過去十二年,十二年裏發生了太多事,她都靠自己挺過來了,但是長白山那頭怎麽樣,誰也不知道。但願她三個哥哥都好好的,十二爺給她爹翻案,不說旁的,讓發配的人回北京來。落葉尚且歸根呢,回來了,逢著清明立冬,好給父母墳上刨刨草。

改完的袍子提溜起來抖了抖,往身上比比,長短正合適。進筒子房換好了出來,到水缸前照照,水面上倒映出一個人影,軒敞的眉眼,鼻若懸膽,抿嘴一笑,唇邊梨窩淺現。人還是得靠衣裝,侍衛的行頭比衙門公服強得多。公服一色皂黑,衣襟一排大紅鑲滾,洗多了模模糊糊,難辨本來面目。王府侍衛穿石青,緞面的翻領和箭袖,顏色不出挑,但是幹凈利落。仔細瞧一瞧,兩肩還有繡活兒,她自打跟著往三河起就沒有再穿過帶刺繡的衣裳,如今即便是男裝,照樣覺得十分好看。

抻抻袖子,再整整腰帶,自己扭身看背後,眼梢一瞥,瞥見夾道上來了個人。七王爺下令做的小鳥籠做成了,他自己托在手掌心上,吹著口哨踱著方步,從林蔭那頭悠哉晃蕩過來。

王爺到近前,審視她一番,“還是進王府好啊,收拾幹凈了且能見人。”手裏鳥籠就像喂狗吃牛肉一樣,高高沖她拋了過來,“瞧瞧,金絲打造的,單籠,食罐水罐一概沒有。”緩步踱過去挑鳥兒,一指那只鳳頭畫眉,“它得帶上,這小東西,學什麽像什麽。還有那紅子,我就指著它叫我下炕了。”

定宜低頭看兩只籠子,做工很精美,都只有拳頭大小,鳥兒裝進去恰好夠一個轉身。那兩只點名帶上的命不好,她只有盡心照料著,能不能活,得看它們的造化了。

她應個嗻,“奴才備了小褥子,實在不成就把它們包起來,拿手爐捂著也成。就是怕太冷,鳥兒不願意開腔怎麽辦?”

王爺的眼神充滿鄙夷,“那就得瞧你的了,我要是知道,還用得著你伺候它們?”

定宜給回個倒噎氣,垂首道是,“奴才明白。主子,那咱們明兒什麽時候上路呀?”

王爺掏掏耳朵說:“十二爺規矩多,卯初點人頭,點完了三刻就動身。你說這氣候,聽聽那季鳥兒叫的——‘伏天兒、伏天兒’……人都給鼓噪死了。”

七爺說的伏天兒是種綠色的小知了,因叫聲為伏天兒得名。定宜知道他不痛快著呢,玩家子,遇上一回差事就渾身不對勁。她笑著開解:“您消消火,往北邊去指定是個苦活兒,可要是辦好了,您就給朝廷立了大功,皇上還往上提拔您呢!讓您做鐵帽子王,將來小貝勒襲您的爵,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多好呀。”

“他們舒坦了,難為我這阿瑪。”七王爺一梗脖子,“高祖的子孫,要江山自個兒打去。我這輩子,封了王就不錯了,像老十二似的掙個和碩親王,糟蹋一對耳朵,再貼我一百萬兩黃金我也不能幹。”他在涼棚邊沿的雕花欄杆上坐下,兩手撐著問他,“你和十二爺交情不錯,常來常往的,聽見他說我什麽沒有?”

定宜把加了水的瓦罐挨個兒端進籠子,天熱,有的鳥愛幹凈,一天要洗好幾回澡呢。聽見七爺這麽說,回頭道:“沒有,您太擡舉我了,十二爺有話也不會和我一個下人說。他是您兄弟,您比我知道他,議人長短不是君子所為。再說了,您有什麽可讓人背後數落的?我以前老覺得您不易親近,其實您是大好人。您不是那種愛耍心眼兒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樣的人品,沒得挑的。”

這兔崽子,說起奉承話來一套一套的。七爺挺高興,“叫你說著了,我們老輩兒裏厲害,十八個心眼子。到我這兒呢,七竅通了六竅,難怪人說一代不如一代,我自己尋思,那又怎麽樣呢,爺樂意,礙著誰了?個個聰明伶俐,個個能當皇上,那天下不得大亂呐?還是我這樣的,胸無大志,每天仨飽一倒,活得安穩無虞。”

這些鳳子龍孫,沒有一個是傻的,七爺也知道太出挑容易叫人掐頭,寧願窩囊點兒,惡名在外,朝廷裏就沒人惦記他了。

定宜呵腰說:“您聖明,這世上能參透名利的人真不多。”

他鳳眼斜飛過來,“可不嘛,連你都知道攀高枝兒,更別說富貴圈兒裏打滾的人了。”說著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嘀咕了句,“想起來了,要上我們太妃那兒辭個行。”不再多話,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