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到外頭,找個沒人的地方,捂著嘴狠狠哭了一頓。好事兒啊,快見著哥哥了,可又覺得那麽遠,那麽不易。

她今年十七,隱姓埋名了十二年。起先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後來跟了師父,雖然跑法場、捧鬼頭刀,日子卻比以前安逸。往後呢,應該會越過越好吧!安定下來,有個正當的身份才能堂皇為人。她的際遇是一截一截的,到了一個時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別,換個新環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謙卑的周旋,沒完沒了。

她仰起頭,太陽被屋頂擋住了,天是瓦藍的。眼淚浸泡過的臉,風裏吹了有些幹澀,她卷著袖子蹭了蹭,深深吐納兩口。沿街走,路過酒肆打了一斤二鍋頭,再切盤兒牛肉,來碟子蘭花豆,包起來帶回大院去。恰好今天夏至上門頭溝看他爹媽了,她和師父倆能單獨說說體己話。

師父是明白人,她到他身邊六年,是他看著長大的,現在要走,三言兩語的,人家覺得你翅膀硬了,收不住了,傷了他的心。可要說得太明白,她也有忌諱,兜底兒掏出來,不知道人家什麽想頭,萬一有個閃失,後悔就來不及了。

琢磨了好些天的問題解決了,該當高興,但是松快不起來。她怏怏進了門,街坊打招呼,隨口一應就打發了。在屋裏呆坐了會兒,把酒菜都歸置起來,拿竹篾的罩笠扣好。時候還早,她閑不住,收拾屋子吧,這兒擦那兒擦的,連那只熏得漆黑的錫茶吊都擦亮了。

又沒事兒幹了,想起十二爺上回說愛吃桑果兒,挎上笸籮就往院子後面去了。

民間總有這樣那樣的習俗,比如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就是一種很普遍的稼穡慣習。這顆桑樹長在在兩個院子的夾角,礙不著左鄰右舍,所以它命夠大,活下來了,還活得枝繁葉茂。周圍的孩子,一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就指著這棵樹了,站在底下拿小竹竿兒敲,一敲掉下來了,滾在黃泥裏也不打緊,拿衣裳兜了回家洗去。所以孩子們經過一個夏天,衣裳是埋汰得沒法看了,全是桑果汁子呀。家大人就揍,叫你嘴饞,叫你糟蹋衣裳!打得雞飛狗跳,卻也不妨礙孩子們對那棵樹的熱情。

定宜去的時候,有幾個孩子也在呢,因為底下的敲打得差不多了,都眼巴巴瞧上面。上面是定宜的天下,她會爬高,麻利兒上房頂,摘起來毫不費勁。

有程子沒來了,果子都熟透了,個兒飽滿,一顆顆紫得發黑。她不急不慢上了院墻,站在墻頂上伸手夠,沒消多大功夫摘了一笸籮。下來的時候幾個孩子叼著手指頭,用拉長的音調叫她,“小樹哥……”她失笑,每人分了一把,顛一顛,夠十二爺吃的了。

回去打水泡上,吊在樹上風吹日曬的,沒準還招蟲子。她蹲在井邊上換了幾盆水,心裏有事壓著,怔怔看著果子發呆。

“就這樣?擱點兒鹽呀,萬一裏頭有蛆蟲,能把它逼出來。”

她擡頭一看,是師父回來了,傍晚很悶熱,師父臉上汪著油汗。她趕緊打水取手巾來,“您洗洗,瞧這一身汗。”

“今兒吃什麽呀?”烏長庚邊擦臉邊問,他比較在意這個,“廚子回門頭溝了,咱們不能學池塘裏的長脖兒老等呀,要不弄碗炸醬面得了。”

定宜說:“我都準備好了,有酒有肉。”略遲疑了下,看看師父臉色,小聲道,“師父,我今兒……有件事想和您說。”

烏長庚看她一眼,臉上沒什麽大變化,眼神卻黯淡下來,半晌才應了句,“你拜師入門那天我就和你說過,路要靠自己走,走一步回頭瞧一瞧,自省走偏沒有。”他把盆裏水倒了,手巾搭在盆沿上,默默站了一陣,“有話屋裏說吧,外頭不是聊事兒的地方。”

他進屋了,定宜看著師父的背影,心裏愈發難受。老頭平時話不多,人卻透著爽利,剛才那兩句說得,似乎早看出什麽來了。她嘆了口氣,他一定覺得她瞧不上劊子手的活兒,一門心思要攀高枝兒,白眼狼養不熟,白心疼五六年。想到這裏,自己眼眶子都紅了。

跟著進門,師父在桌邊上坐著,揭開罩笠一看,嗬了一聲,“今兒菜色不賴,肉是次要的,蘭花豆我瞧著挺好。是五香的嗎?鹽焗的我可不喜歡,忒鹹了,吃多了齁著。”

定宜忙把筷子遞過去,給他滿上酒,“是五香的,我知道您愛吃這個味兒。回來的路上我嘗了一顆,炸得挺好,不硬。”

烏長庚點點頭,咪了口酒,“二鍋頭也挺地道。”

定宜不知道怎麽開口,在邊上站著,他嗯了聲,“怎麽不坐下?天大的事兒坐下說。”

她應個是,手裏執壺,並不一塊兒吃喝。師父半天沒言聲,耷拉著眼皮瞧著酒杯,隔了一會兒嘆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也別難受,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兒。出了我這師門,還在四九城裏轉悠,想見照舊能見著。人和人啊,別說徒弟了,就是閨女,該嫁人還得嫁,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就是我呀……有點兒舍不得。到底在身邊這麽些年,我看待你和夏至,就像自己親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