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勢稍緩和的時候定宜回去了,騎著馬,肩上扛著王爺給的那把傘。

天都黑透了,臨街的人家點起了燈,經過窗外,就著殘光擡頭看,傘是內家樣,黃櫨布刷了桐油,傘骨比一般的做得輕巧。王侯用的東西講究個雅致,太憨蠢不行,舉著丟份兒呀,不像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別說傘了,扣個筐也敢滿大街亂竄。

雨點子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她捏著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爺拽她那一下,仿佛還能回憶起那個溫度。她在坊間混跡多年,身處最底層,不知道有權有勢的宗室都是什麽樣的,但就十二爺來說,已經結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讓她不知道拿什麽字眼來形容。

其實耳朵不方便也沒什麽妨礙,聽不見背後嚼舌頭說壞話,一個人來去,褒獎也好,詆毀也好,一概過門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沒人面對面和他交談,恐怕只能獨自靜坐,想想也挺讓人傷感的。

要是能讓她進府多好呀,定宜轉著傘柄遺憾地想,女孩兒心細,看見他受孤立了陪著說話,這樣就用不著他一人傻呆著了。這麽盡心的戈什哈,能擋刀能陪聊,還有什麽可挑揀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糾纏著。畢竟人家不欠你的,誰給你好臉色就癲得找不著北,這樣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這把傘,就跟戲文裏唱的那樣,種下因,結出果,一來一往,至少還有再見一回的機會。

橫豎挺順遂,今天說了會兒話,算是又熟一層,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著上北邊,只有他這兒能搭上。七王爺也同往寧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幾回險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獨個兒走著去,也絕不往賢王府瞎湊。

馬蹄噠噠,進胡同聽見打磬,當……當……當……漆黑的夜裏有點兒瘆人。大晚上不興敲鑼拍鐃鈸,怕吵著左鄰右舍。第二天才熱鬧,吹鼓手全操練起來,嗚哩嗚哩,吹“哭皇篇兒”。還有一撥和尚念經、放焰口,老百姓辦喪事不比辦喜事省挑費。

定宜把馬牽好了進屋,她師父和幾個街坊坐在桌旁說話呢,點個油燈,桌上擱著大茶碗,看見她就問:“怎麽去了這麽長時候呀,馬皮匠都走了,你這會兒才回來?”

她拿手巾擦了擦臉說:“他擺譜不肯來,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給他兒子送傘,我沒轍了,只好答應替他跑一趟。”

夏至抱著胸溜達到門口,靠著門框看了一眼傘,“不是給人送去的嗎,怎麽自己拿回來了?”

她說:“不是那把,馬皮匠的兒子在醇親王府做廚子,我給送去了,回來遇上大雨困在那兒,趕巧碰見了十二爺,人家好心借給我的,明兒再給人送回去。”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麽又遇上啊,這也太巧了。”

還有更巧的呢,連生日都是同一天,編好了簡直能唱成一出戲。內情用不著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順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嗎?”

夏至把門前一灘爛泥踢了出去,“都說侯門深似海,怎麽瞧著醇王府就是個小四合院兒,去就能見上……我可告訴你,結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個道理,講究門戶相當。人家是王公,咱們非貼著,到最後落不著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結交人家,你這會兒還關在狗棚子裏呢!”兩句話呲達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問師父,“馬皮匠那錢後來怎麽料理?他要多少?”

烏長庚磕了磕煙鍋,“是你說找大姑奶奶討的?”

她眨愣著眼說:“是啊,不能便宜她呀。”

“人家的家務事,小孩兒別跟著瞎摻合。”烏長庚拉著長腔咳嗽了聲,“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說錢沒有,命倒有一條,最後還是大夥兒湊的份子。給一兩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發走。奚大爺可憐見兒的,往東哭往西哭,全沒了主張。”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幹嘛去了?這大姑奶奶真橫,叫人牙根兒癢癢,“她這是耍賴到底啊!大奶奶娘家還沒來人?再不來,封了棺事兒可就結了。”

“娘家在房山呢,已經使人報喪去了。奚家打算悄沒聲下葬,大夥兒不依,說你這個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們家給擠兌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參領哥哥非把你腦瓜子打開瓢不可。”三青子說得唾沫橫飛,“奚大爺這人呐,經不得嚇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後算賬連打圓場的人都沒了,自己淌眼抹淚搬好了條凳,請大夥兒把棺材架起來了。”

三青子媳婦撫著肚子嘆氣,“女人苦啊,嫁進了宅門前有狼後有虎,既然沒落了,那就踏實過日子吧,又來個攪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氣的人,進進出出也和大夥兒搭腔,沒想到最後走了這條道兒,真是給逼到份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