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了城門樓子,恭恭敬敬端著刀跟在師父身後。衙門裏押解的人手也多,她就混在人堆裏往前騰挪。天氣太好,大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身上布條子勒著胸口,又熱又悶喘不過來氣。好在就三個人犯,花不了多長時候,他們受得住這份熱,中堂王爺們也受不住啊!

踮腳看,鶴年堂門口搭起了棚子,臨街商鋪全在門前擺上條案,備酒、供好了白米飯和蒸菜,這是給犯人送行。黃泉路上可以沒有笙歌,但不能沒有酒菜。要是犯人願意賞臉吃一口,那這家就積了大德了,閻王爺會在賬目冊子上記上一筆,這家可以貼大紅對子操辦一回,比辦喜事還熱鬧呢!

鶴年堂在四九城裏有名,不單因為它湯劑地道。老百姓罵人,蹦出來一句“上鶴年堂買刀傷藥去吧你”,那可不是好話。鶴年堂對面就是菜市口,據說有時候半夜來人敲門,要買藥。問哪兒不自在呀,人家說脖子疼,可見是鬧鬼了。掉了腦袋碗大個疤,能不疼嗎,所以鶴年堂的夥計每逢犯人出紅差就在門前搖算盤,嘩啦嘩啦的,據說能驅鬼辟邪。

定宜一行人打門前過,算盤珠子吵得腦仁兒疼。她別過臉去,仿佛能避讓似的,挨過了這截就好了,三伏天兒,太陽底下待久了要發痧。

犯人由東向西排開,大涼棚底下的監斬官們也都落了座。她朝台上張望,兩眼曬得發花,由明及暗,實在看不真切。數了數有五個人,一色朝服頂戴。正中間的是親王,親王超品,連順天府尹都要奉承他們。不過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一位頭子活絡,不時和邊上官員交頭接耳,另一位端穩如山,一味靜坐。定宜暗扯了扯嘴角,這樣的人,若不是眼瞎心盲,就是鐵水澆鑄成的。

正瞎琢磨著,後邊有人扯她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長隨打扮的往她手裏塞了個瓶兒,邊使眼色邊道:“這是鶴頂血,回頭你瞧準了機會喂給安靈巴武。”

鶴頂血是鶴年堂獨創的藥,據說服了周身麻木,疼痛不覺。藥雖好,卻不能隨意用,劊子手有很多忌諱,哪一處出了紕漏,轉眼就招黴運。她可憐那些問斬的人,卻不能為此壞了師父的規矩。朝刑場上瞥了眼,手往前一推,“對不住了,吃哪行飯操哪樁心,我只管捧刀,旁的一概不問。”

那人嘿了一聲,這些人裏數他最閑,找他是擡舉他,不識好歹!

“你知道這藥是誰讓給的嗎?耽誤了差事你吃罪不起!”

她聽了一笑,“耽誤也是耽誤您的差事,和我什麽相幹呐?”

那人要上臉,烏長庚發覺了,壓著嗓子呵斥,“什麽時候了,還嚼舌頭!”

她忙縮脖兒過去,那人只有幹瞪眼。師父問她出了什麽事兒,她隨口敷衍兩句,心裏遲登著,總覺有道目光尾隨她,還是從大棚子底下的監斬台上射過來的。她有些後怕了,難道這鶴頂血不是喪家托付麽?還是安靈巴武和哪位大官有牽搭,人家私底下走交情?

不敢想,越想越忐忑。西南角上角螺嗚嗚吹起來,刑名師爺拔著嗓門兒宣讀罪狀,這時候也沒工夫計較那些了,趕緊把鬼頭刀呈給了師父。

朱砂打勾,這就要開刀問斬。夏至經過她跟前,她悄悄把一塊姜塞進他嘴裏,這是師父事先交代的,一則壯膽,二則醒神。劊子手手藝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把式勁兒拿捏得很準,斷頭不掉頭,便於喪家收屍縫合。至於夏至這樣的新手,就不奢望幹得漂亮了,穩紮穩打才是正理。力道沒用好,一刀下去卡在脖梗這兒,那陰騭可就損大了。

午時三刻眼看到了,劊子手都就了位,包大刀的紅布也摘了,刀背上兩朵小紅花映襯著寒光四射的刀身,有種奇異的對比。老百姓看熱鬧,爬樹登高唧喳指點,這會兒也靜下來了。報時官揚聲高呼“吉時到”,又是一聲炮鳴,恍惚聽見刀鋒破空的呼嘯,然後傳來沉悶的噗噗聲,噴湧而出的血按不住,很快染紅了四周圍的黃土地。

身首分離,看上去有點奇怪。之前嗚嗚悲鳴的喪家被這一幕唬住了,似乎忘了哭,但是突然回過神來,便迸發出更為撕心裂肺的呼嚎。定宜總不忍看這幕,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要經受痛苦和煎熬,因為經歷過,像個噩夢不敢回顧。

衙門砍完了人,無親認領的要拉到城西掩埋,有家眷等著收屍的就撂下不管了。夏至算入了行,雖說不能和師父比,至少差事是順遂當下來了。只不過這人出息不大,下了場子兩條腿哆嗦得站不穩,也不敢回頭看,胳膊搭在定宜肩頭,牙關扣得哢哢作響。

定宜忙掏扇子給他扇風,“師哥定定神,事兒都完了。”

夏至哭喪著臉挨在一邊,看見袖口上濺的兩滴血直犯惡心,嗚嗚咽咽道:“我恨我爹媽啊,窮死餓死也不該送我學這行當。這叫什麽呀?”他兩手攤在她眼前,“你瞧瞧,瞧見嗎,我手上沾血了,我他媽夜裏甭想睡囫圇覺了,今兒晚上咱倆做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