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師傅待她好,她也一心一意孝敬伺候,就是秘密不能叫人發現。哪兒有女孩子學劊子手的,說出去這輩子還嫁人不嫁?她也是沒法子,學過泥瓦匠、學過木工活兒,上手早,且要把子力氣,到底是個姑娘,哪裏應付得來?還是奶媽子那男人無意間提起,說烏長庚的手藝好,能幹到六十歲。砍頭嘛,跟砍瓜切菜似的,不費力氣。每年交了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共九卿會審完了,有一撥人冬至前問斬,忙也就那會兒,一天十個幾十個的。平時都是零差,堂官老爺說“來呀,推出去就地正法”,那是少之又少。他們這些學徒呢,吃一點兒俸祿,閑著就幹碎催。

反正是好活兒啊,就是頭幾回見了血眼暈。人的身體像一個水囊子,蓋兒給崩開了,裏頭裝的水一下子潑出來,拾擄不起來。她沒見過那麽多血,鄉下殺豬還拿盆兒接著呢,殺人可沒有,一刀下去,血濺五步。那會兒她師哥笑話她,說她人小屁股沉,拉她她不肯挪窩,其實是給嚇傻了。

她師哥,大名夏至,愣頭小子,辦事愛往斜裏岔,說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她來的時候他已經學藝兩年了,雖不大靠譜,對自己人挺實誠。這麽些年了,處處照應她,她剛來和他住一屋,後來大了,和師父提了兩回,說嫌他晚上睡覺磨牙,把一間堆雜物的屋子收拾出來自己搬進去,耳根子這才清靜了。

可是隔一道門擋不住夏至,他照樣來去自如,就像今天師父不在,插門睡午覺,做夢做得正迷糊,他進來把她給叫醒了。

天色漸暗,她往外看,“師父還沒回來?”

夏至唔了聲,“牢頭嫁閨女隨了份子的,不吃回來多虧啊。你餓嗎?晚飯做得了,起來吃吧!”

她搖搖頭,“吃不下,先擱著吧。”

夏至拿蒲扇柄探進頸窩裏蹭了蹭,挨在邊上打探,“怎麽老聽見你做夢喊太太呢?要說人大心大想媳婦兒就罷了,十二三歲起琢磨那麽長遠的事兒,不嫌早了點兒?”

她沒搭理他,起身到外頭井裏打水洗臉。吊桶放下去磕著什麽了,就著天上月一看,一個人頭浮在水面上,把她結實嚇一跳。再仔細打量,原來是湃了只瓜,瓜藤長,拖著像條辮子。

她嘆口氣轉動軲轆,夏天井水涼,帕子捂在臉上一激靈,腦子也清明起來了。

“安巴靈武那案子有點兒大,”她吸溜著鼻子說,“又牽扯這麽些人,一造兒一造兒往下查,大英的半壁江山都空了。”

“可不。”夏至在藤椅上撅了根篾片剔牙,邊剔邊道,“連皇帝老爺子都怕了,哪兒還等秋後啊,趕緊的吧。越咬人越多,一查到底,朝廷買賣還幹不幹了?擇幾個大頭,結案完了。水至清則無魚的老道理,萬歲爺比咱們明白。”

她小時候經歷過家破人亡,後來入了這行,看慣了官場興衰宦海沉浮,似乎對什麽都不上心了,扭過頭問:“明兒發落幾個?”

夏至豎起三跟手指頭,“明兒是我頭天下海,我這心裏啊……”他晃晃腦袋,“師父說要開個大局,監斬的人裏頭有中堂有王爺,差事辦好了就此出山,辦不好,連師父面子都折了。”

“你不常說天老大,你老二嗎,怕什麽?”定宜拍了拍他肩頭,“師父對你沒說的,你自個兒爭氣,一刀揚名,在圈兒裏就混出來了。這麽好的機會別糟踐了,等我二十歲的時候,不定有沒有那麽好的運道呢!不過有一宗你得記好了,歪刀劉當初怎麽得個歪刀的名號?手起刀落他閉眼了,削了人半個腦瓜子,喪家差點兒沒活吃了他。你得睜大眼,砸了師父招牌,我頭一個不饒你。”

夏至正懵呢,聽了話給她後腦勺來了一下子,“小兔崽子膽兒肥,教訓起你師哥來了,看我不湊你丫的。”師兄弟倆繞著院子追打,這是每天必演的戲碼兒。

第二天起個大早,沐浴焚香都收拾好,師父大馬金刀站在門前,塊頭不小,擋住半邊日光,活像廟裏的增長天王。烏長庚四十多歲的人了,孑然一身。因為先後克死了兩個婆娘,到如今再不想那档子事了。照他的話說,“吃咱們這行飯的,成家就是禍害人。身上背著百十條人命,陽世裏沒罪業,陰司裏記著賬呢!”索性無兒無女,帶兩個徒弟,將來給他治喪發送就成了。

師父頭天喝得有點兒高,沒睡踏實,腫著兩個大眼泡子吩咐夏至,“心要正,手要穩,回頭讓小樹準備上,含塊老姜片子,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帶顫的。”

夏至響亮地噯了聲,其實心底裏虛,一早上有股子病態的興奮勁兒。他們大院裏還住著另兩戶住家兒,也是順天府裏當差的。有個綽號叫三青子的,媳婦剛過門就懷了身子,他老愛取笑人家,出門就喊:“三青子,回屋吃個嘴兒,嘬口奶豆子,該動身了啊。”話音才落,打門裏邊潑出一盆水來,把他鞋面兒澆得稀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