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畫家之章

看過純子遺照之後的第二天傍晚,在我住的劄幌花園飯店的大堂裏,我見到了畫家浦部雄策。

見面前一天我打電話跟他說想跟他見面。那時我對他的情況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經是純子的繪畫老師,也是自由美術協會會員,和純子有過一段戀愛關系,如此而已。

“要談時任純子的事情啊。”浦部稍做思考後才答應了我的請求說:“好吧。”

以前我曾經在“米萊特”那家咖啡館裏見過他一次,但那是在二十年前,而且當時只瞥見了他的側臉,幾乎沒什麽印象。當然他也不認識我。如果是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總應該事先打聽一下他的相貌特征,或者有什麽易於辨識的衣著特點等等,可是我卻什麽都沒有問。

二十年前他就教純子畫畫,而那時他已經是有妻室的人了。如此算來,他的年紀現在應該在五十歲上下。我一邊打電話,一邊心裏盤算著。五十歲左右、具有藝術家氣質的人,在不算太寬敞的飯店大堂裏,我相信靠這兩點我就能夠認出他來。而實際上我同時也顧慮到,現在再去問他的長相特征不僅失禮,而且有點兒殘酷。

當然也許這只是我自己太多慮了。他本人可能根本不會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只要我詢問說不定他就會很爽快地告訴我。

但是時過境遷,二十年的歲月流逝加之我曾經風聞“自從純子出事以後,他非常不得志”這樣的話,因此覺得現在如果問這種問題心裏有些沉重。

我們約好五點鐘見面。我提前五分鐘離開房間乘電梯來到大堂。夕陽的余暉斜射進來,大堂裏大概有二十來位客人。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士頭發亂蓬蓬的,戴著黑框眼鏡,身上穿著一件休閑式外套。他和一位比他稍微年輕一點兒的看起來像畫家的人面對面坐著說話。我猜想那位年長者應該就是浦部。

果然不出所料,穿休閑裝外套的男子正是浦部。他好像要確認一下似的看了看我,然後馬上站起來說道:“我就是浦部。”

“你們正在交談,我就不打擾了。沒關系的,我先到那邊等您。”說著,我就準備到離他們稍遠一些的地方找位子坐。浦部馬上阻止我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也談得差不多了。”

他接著又和那位畫家朋友說了兩句話之後便走了過來。這時我發現浦部的右腿有點兒瘸。

“您這麽忙還要占用您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浦部交叉著雙腿坐下來,將黑框眼鏡往上推了推。面對面坐下來後,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以及塌陷下去的臉頰使我覺得他早已超過五十歲了。

“可能有些事情不太好說,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講講有關時任純子的事情。”

浦部邊點頭邊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

“關於我和純子之間的事情,以前就有各種各樣的議論……”

“我知道這個話題會令您感到不快,不過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浦部用關節突出的細長的手指擦著了火柴,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動,不知是因為動脈硬化還是輕度酒精中毒。

“可能我這麽說有點兒怪。二十年的漫長歲月應該可以讓任何事情都成為過去式了。”

“至今為止,我一直不曾提及我和純子之間的事情。無論誰怎麽說,我從來沒有作過半句解釋。雖然我心裏有太多的話想說,但恐怕只會越說越走樣。可是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只要您願意認真聽我講的話,我就把所有一切都說出來也無妨。”

“當然,我絕不是出於獵奇或挖花邊新聞才來找您談的。我在電話裏已經跟您說過了,我和時任純子是同學,多少了解一些她的情況。而且二十年前我也曾經迷戀過她。雖然那個時候的純子對於我來說只是一種妖艷、美麗的存在。可是今年冬天我去了趟阿寒湖,目睹了純子死時所在的那個山坳,後來又看了她的遺照以及留下來的畫作,我漸漸感覺到我所了解的純子只不過是她的一個側面而已。如果拿水晶來形容她的話,她具有多種不同的側面,而我只是偶爾看到過她其中的一個側面,而且她很快又從我的面前消失了。”

浦部手執香煙,凝視著茶幾,陷入了沉思。

“我覺得純子應該擁有各種各樣的面孔。而那些都是我這個當時只有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所無從了解的。不過也是因為過去了二十年我才能夠如此坦率地承認這一點。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就算有人告訴我這些我也不會相信,就算用事實證明給我看,我也只能是憤憤不平罷了。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我知曉實際情況後仍可以理解她,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緬懷她。二十年的漫長歲月給了我承受這一切的余力和勇氣。我現在只不過是希望您告訴我過去我所不知道的純子另一面,讓我重新認識一下純子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