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二章 仁而非同(第4/6頁)

一時歇了箏,只聞笛聲清悠,吹徹萬裏雨幕。還未到池心,我與易珠便各飲三杯。易珠雙頰微紅,麗色頓生:“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姐姐說對不對?”

我笑道:“妹妹一向勤勉,如何生出這樣的感慨?”

易珠笑道:“勤勉是不假,卻也毫無收獲。守著千金萬金,一朝丟了小命,又有什麽趣兒?”說罷自斟一杯,仰頭飲盡。宇文君山與王甯兵敗,昌王孤掌難鳴,易珠又素與啟春不睦,自不免擔心起身家性命。憂心有理,及時行樂自也無錯。我無話可說,只得陪了一杯。

不一時琴童與棋童上來,俱塗脂抹粉,穿著婦人衣裳,嬌美難言。琴童道:“不知君侯與夫人,想聽什麽?”

易珠舉杯笑道:“隨你喜歡。”

琴童嫣然一笑,與棋童端立在船頭。翻起蘭花指,點在香腮邊,直比女人還要嫵媚。聲裂金石,響遏行雲。兩人唱罷,易珠微微一笑:“唱的是春景,如今卻快要入秋了。今年春天也是多事,竟沒有好好觀賞一番。”

我笑道:“你我自幼讀書,又有哪一年的春景,是好生遊玩過的?”

易珠笑問:“姐姐後悔進宮麽?”

我笑道:“難道妹妹後悔了?”

易珠笑道:“姐姐自是明心見志,卻真真把我給問住了。”於是對飲一杯,易珠方指著我身邊的書童道,“姐姐看他像誰?”

書童雖在我身邊站了好些時候,我卻一直沒有正眼瞧過他。此時他特意站在易珠身側,好讓我瞧個清楚。但見一張瘦削的瓜子臉,肌膚白皙,眉眼秀麗,頗為清俊。呼吸微微一滯,我不覺呆了一呆。易珠拉起書童修長白皙的手,輕笑道:“像不像……那個人?”

我淡淡道:“是有些像。”

易珠笑道:“姐姐若喜歡,我就把他送給姐姐。”

我搖頭道:“不必了。”

易珠哎呀一聲,以紈扇掩口:“我險些忘了,姐姐如今深受信王的愛重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白了她一眼:“你又何必害他?”

易珠嘻地一笑,不再言語。書童雖殷勤,但見我不假辭色,便只斟酒布菜,不發一言。一時輪到他唱了,也不換衣裳,只紮起袖子,踱著方步,舞了一段《破陣樂》。箏音鏗鏘,笛聲短促有力。《破陣樂》原本是眾人同舞,眼下只有書童一人,自然是扮演指麾千軍的帝王主帥。船頭窄小,舞步舒展。書童好幾次單足立於船頭,引頸揚臂。風雨撲濕了衣裳,更顯驚險困厄中的蒼涼冷峻,頗有幾分少年帝王之英武氣度。這樣看著,竟有些癡了。

易珠覷著我的神色,笑道:“姐姐果然還沒忘了舊人。”

我嗤的一笑,低頭拭去淚意:“唱得好,舞得也好,本侯重重有賞。”

易珠笑道:“得姐姐一句贊許,便是天大的賞賜了。”

我笑道:“聽說他四人才來府中半個月而已,如何便調教得這樣好了?”

易珠道:“有名師指點,自然學得快。”

我奇道:“名師是誰?”

易珠道:“便是從前的宮中名伶梁艷生。自先帝駕崩,梨園便不演戲了。梁艷生年紀也大了,就出宮授徒來了。雖是非常時刻,請他進府的貴人仍是不少,也是運氣好,他竟先挑我這裏。不然,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請姐姐來呢。”

我頷首道:“果然是名師。”

不一時書童散了袖子,依舊下來斟酒,換畫童上去唱。易珠目不轉瞬地望著畫童異常俊美的臉龐,貪婪的目光似遠而非近:“今日不知明日事,且聽曲兒吧。”

臨行時,易珠命書童換做小廝打扮,親自扶我上車。因容貌太過出挑,李威頗看了幾眼。易珠恍若不見,只是笑道:“姐姐若是閑了,只管來。整日悶在府裏,有什麽趣兒。”說罷瞟了書童一眼。

我亦不覺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書童,淡然一笑:“一定來。”

一時上了車,綠萼笑道:“奴婢瞧著那小廝有些眼熟,倒像是太宗年輕時的模樣。莫不是越國夫人特意挑的麽?怨不得勸姑娘常來。”

我嘆道:“我不會再來了。即便只是一個伶人,對著他,我也只覺慚愧。”

雨下了一夜,汴河水漲。渾濁的河水層層疊疊向前推湧,漫上碧草茵茵的河岸。昏沉沉的天色微微透著一帶暗金,延至水面。拱橋如虹,拖下墨玉似的暗影。

我依舊往汴河邊散步。剛過橋,只見一人呆坐於柳樹下。因河水暴漲,柳樹根被淹沒了大半,他的半個腳掌浸在河水中,鞋襪都濕透了。白發蒼蒼的腦袋歪在一旁,似是睡著了。碩大的油布傘牢牢支在椅子上,還在四下淌水。長長的魚竿深入河心,被上鉤的魚兒拉扯得左右亂晃。

銀杏駐足瞧了一會兒,笑道:“雖說京城宵禁,這人倒是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