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二章 仁而非同(第5/6頁)

綠萼正扶著我向前走,轉頭奇道:“什麽宵禁?”

銀杏笑道:“咱們出來很早,這人竟然在這裏睡著了。瞧他半個腳掌都浸在水中,椅子的四條腿入泥寸許,衣裳卻一點沒濕,又撐著傘。這必是夜半落雨時便在這裏夜釣了。”說著又一指那老人的腳,“初來時,想必不會挑在這樣近水的地方,必是河水漲上來,才浸濕了鞋襪。”

綠萼白了她一眼:“你必是太閑了,一得空就要賣弄!”

銀杏正待反駁,忽而一怔:“不!這人看起來是來夜釣的,實則不然。”說著一指對岸青石砌成,深入水中丈許的釣台,“若要垂釣應當去那裏才是,這裏水淺魚少,又在橋邊,人來人往的,誰在這裏釣魚?好生奇怪。”

不一時李威從橋上跟了上來,見眾人都站著不動,好奇道:“何事?”

我忙道:“無事。你且在前面走,我們三個慢慢走。”

李威知道我不願他緊跟著,於是快步走出數丈之遠。我正待舉步,忽見那老人站了起來,轉身向我行了一禮。但見他一張長臉,雙目湛然有神,長眉斜飛入鬢,一身纻衣如雪,頜下短髯如鋼。威風凜凜,令人肅然起敬。我示意銀杏留在當地,帶著綠萼緩緩上前。

老人抱拳道:“老夫荊州吳珦,拜見朱君侯。”

我大吃一驚,險些沒有站穩。怔了片刻,方還禮道:“妾身朱氏,拜見吳大人。”

吳珦身材高大,腰背挺直,聲音甚是洪亮:“老夫在此恭候君侯多時了。”話音剛落,數丈外的李威回過頭來。

我忙道:“不知吳大人有何指教?”

吳珦從容道:“不敢。老夫去歲進京,幸蒙先帝恩召,入宮策對,通宵達旦。先帝曾向老夫提及君侯,贊許君侯的忠正坦誠,穎悟絕人。”

自高曜被弑,因怕我傷心,綠萼禁止府中眾人在我面前提及“先帝”二字。我雖然常常思想年少時與高曜相處的時光,卻從不宣之於口。乍聞一個陌生人提起高曜,心中驀然酸楚。他竟贊我“忠正坦誠”,卻不知害死他的正是我的親兄弟。我不明其意,只垂頭嘆道:“慚愧。”

吳珦笑道:“‘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132]今聞君侯深得信王敬重,老夫心中甚慰。”

我心中一凜,然舉眸見他笑意自信而誠懇,不禁大惑不解:“吳大人這是何意?”

吳珦口角噙笑,目光睿智而堅定:“自先帝駕崩,老夫一直在城中居住。腥風血雨,歷歷在目。老夫癡長數十年,便鬥膽說一句,君侯雖有寵愛,卻還不夠。老夫願意再送一件功勞與君侯。”

我忙道:“請大人指教。”

吳珦壓低聲音:“吳粲乃是老夫所殺,屍身就埋在後院之中。”說罷微微一笑,“今日得見君侯,實乃平生幸事。告辭。”說罷回身收起油布傘,折起椅子,收起魚竿,飄然過橋。

吳珦雖已年過七旬,身姿卻甚是輕捷。綠萼目送片刻,轉頭甚是不解:“這吳珦當真奇怪。”

河水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草地,潮濕的晨風中有泥土的腥氣。李威早已趕了回來,只因銀杏攔著,不好近前。我呆站了片刻,攜綠萼向銀杏與李威走去,一面低聲道:“回府後,你與小錢去汴城府,就說吳粲的屍身找到了,在吳珦京中居所的宅院之中。”

綠萼更加不解,然李威就在面前,她不敢多問,只是道:“姑娘一下子差奴婢和錢管家兩人一同前去,只怕李威要派人跟去。”

我笑道:“李威派人保護你們還不好麽?省得我擔心。”

施哲和董重果然從吳珦的菜園中,掘出一具無頭屍身,雖已無法辨認,衣裳卻是沒錯的。吳珦於公堂認罪,因痛恨吳粲叛主求榮,便一劍殺了他,割下頭顱懸於坊間。吳珦身材高大,老而不衰,一劍殺了身為文官的親孫兒,倒也不無可能。施哲與董重縱然聰明,一時之間又怎能料到吳粲是被祖父所殺?況且他們也未必知道吳珦一直在京中,從未回南。

前線每日都有書信催問,吳珦既已認罪,施哲與董重便草草結案。好在高旸並沒有處置吳珦,而是將他趕回原籍,禁錮余生。

聽聞此信,我正在露台上觀雨。今夏的雨水格外充沛,午後才停了一個時辰,傍晚又下了起來。雨水自檐傾落如珠,凝成細流順著柱子無聲流淌。整座汴城一片灰暗蒼茫,車馬的燈光倒映在潮濕的青石街上,匯成兩道光流。汴河騰起無數浪花,沙沙雨聲如吟如訴。

高旸沒有殺師廣日,也沒有殺吳珦。我心中甚慰,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銀杏笑道:“催得這樣急,怎麽卻不了了之了?”

雨水落在掌心有秋涼的意味。我淡淡道:“吳粲這樣的叛徒,信王也不會喜歡的。各為其主,大義滅親,吳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