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七章 騎虎難下(第3/6頁)

銀杏聽了,這才隔窗道:“啟稟王爺,啟稟君侯,有一個黃臉老漢,自稱梨園琴師,叫作師廣日,在門外跪著求見。”

高旸一愕,想了好一會兒道:“梨園琴師師廣日,略有耳聞。何事?”

銀杏道:“師廣日想請回庶人高思誠一家的屍首,好生安葬。”

高旸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欒布、李綱[119]之流,小小一個樂伶,也來搏後世清名麽?好吧,倘若他自斷一手,本王就允準此事。”

師廣日善撫琴,故與喜好音律的睿王成為至交。自斷一手,這於愛琴如命的師廣日來說,無異自盡。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說師廣日是欒布、李綱之流,那便是義人,玉機門首,不流義人的血。亦不聞屠戮義人之令。”

高旸笑道:“這師廣日也是乖覺,竟到你的府上來尋我,想必就是吃準了你會為他求情。也罷,那就賞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義人,總得吃點苦頭才是。”

我正色道:“春秋之義,‘王誅加於上,私義行於下’[120],殿下既說他是義人,便當以仁心示天下,準他收了高思誠的屍身,好好安葬才是。”頓一頓,又道,“再說,玉機這裏沒有藤鞭木杖,也從未賞過人板子。”

高旸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從未打過家裏人的?”我不理他,當先進了屋,一徑下樓去了。

師廣日伏在地上,不敢擡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兩鬢。不一時,高旸也跟了出來。李威道:“信王殿下與朱君侯出來了。”

師廣日道:“小人廬州師廣日,叩見信王殿下,叩見君侯。”

高旸示意李威扶起來,師廣日卻怎麽都不肯:“殿下恩準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來。”

高旸道:“本王本是不答應的,好在朱君侯為你求情。你若準備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將他一家葬了吧。”

師廣日伏地謝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終,他沒有擡頭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園,他的琴聲曾伴我倚墻一夢。想起陸後崩逝,我被罰去梨園勞作,他特意拿出兩把名琴命我保養,我才不致太過勞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誠曾在他的琴室中懇求我為昌王求情,他的嘆息猶在耳邊:“還記得小王曾與舍弟一道,也是在這方小小的琴室中,為於姑娘的事情請教大人。想不到數年後,竟只剩小王一人獨坐無言。只怕再過數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語成讖。或許師廣日並不在意斬去撫琴的手,所謂“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鐘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復何求?

自高曜駕崩,汴城中死傷太多,石匠有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槨。棺材鋪子的存貨都放盡了,新打的棺木雖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須好幾千錢。師廣日傾盡家財,好容易買得兩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無錢置辦墓地,無奈當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圍了一片小園子。我命小錢贖了琴,送去師廣日的門首。

小錢回來抱怨道:“奴婢去師廣日的家中,還沒進去,便已見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門檻上哭,看見奴婢送了琴過去,謝也不謝一聲。只說,把琴贖回送來做什麽?本來只有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現下兩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會彈琴,倒不如送去當鋪,還能得兩個錢買塊地。劈了當柴燒,還能混兩頓飽飯。奴婢不等他說完,趕忙走了。”

我感慨道:“師廣日有兩把好琴,當年我在宮裏都見過的。不想他要拿它們來陪葬,他對睿王,當真是一片赤誠。”

銀杏寬慰道:“睿王不問政事,一生淡泊,死卻這般轟轟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有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綠萼。

綠萼忙以別話岔開:“那師廣日在宮裏服侍那麽久,當年太宗也曾召他撫琴,論理當得了不少賞賜才是。怎麽幾副棺槨就耗盡了家財,那些賣棺材的,只怕歡喜得睡不著覺,心也太黑了些!”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122]”心中一動,我停了下來,將‘忘其醜也’吞下腹中。霎時間處死上千人,人人都想討一副棺木來安葬,自然是價高者得。棺木價貴,有何“醜”哉?論起比制棺木的匠人還要“醜”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們好歹還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個伶人。”

綠萼道:“姑娘做的事情還少麽?”說著一撇嘴,憤憤不平起來,“論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該多話。實在是他們太——有些蠢了。姑娘這麽辛苦才為邢陸兩家平反,他們倒好,冒冒失失就把大家的性命都送了。”

銀杏道:“當時信王不在城中,神機營又已倒戈,實是機會難得。拼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說罷看著我,“若說有失算之處,便是睿王與杜大人都沒有姑娘那般熟識信王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