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七章 騎虎難下(第2/6頁)

城中諸事處置完畢,高旸終於要親征了。出征之前,他命人傳話,說晚上要親自過來辭行。信王府的女人在寢室外與綠萼說話時,我正坐在露台上吹風。

綠萼領了一個廚娘上來,問道:“信王晚膳時要來,酒菜該預備些什麽,還請姑娘示下。”

我歪在躺椅上讀書,眼也不擡道:“信王要來辭行,我就得備下酒菜,我如今倒像個外室了。”綠萼無言以對。我又道,“我不餓,也沒有酒菜給他,你們隨便從廚下拿些東西給他吃也就是了。”

綠萼垂頭不敢再說,與廚娘一道退了出去。忽聽廚娘低低笑道:“咱們君侯和信王倒像是兩口子拌嘴使氣——”不待她說完,綠萼急忙噓了一聲。

我聞言大怒,呼啦一下掀翻了茶幾,盤盞落在地上,又滾下樓去。貓兒本在美人靠上打盹,被我嚇得跳了下來,溜進屋去。銀杏與小錢在樓下圍著石桌拿竹籌子和算珠復查府裏的賬目,盤盞在小錢腳下摔得粉碎,兩人都跳了起來,詫異地向樓上瞧。綠萼和廚娘連忙回轉,一齊跪在地上。那廚娘伏地顫抖,不敢說話。

我吩咐綠萼:“拖下去,杖二十。”

廚娘磕頭不絕,連喊“君侯饒命”。綠萼牽著我的裙子求告:“姑娘息怒,她也是一時糊塗說錯了話。奴婢以後教著她,管教她再不敢了。”

銀杏與小錢都趕了過來,雖不明其意,但見綠萼都跪下了,也都一齊跪了下來。我向小錢道:“杖二十,一杖也不能少。”說罷揮揮手,令眾人都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銀杏上來重新擺桌放茶,貓兒也爬到了我的膝上,側身酣眠。偶一擡眼,只見小錢提著斧子走到樹下。我坐起身,指著樓下問道:“小錢做什麽?”

銀杏笑道:“錢管家照姑娘的吩咐,要砍棗樹呢。”

我愕然,“我幾時吩咐他砍樹了?”

銀杏笑道:“咱們府裏從來不打下人。姑娘命施杖刑,可咱們家哪裏有杖?不但沒有杖,鞭子藤條也沒有半根。難不成現去買麽?不如砍自己家院子的棗樹來得快。奴婢已囑咐錢管家,棗木杖要裁成三尺五寸長,一寸三分寬的,再練兩個時辰的手勁。管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爬著進來給姑娘請罪!”

兩句話說得我笑了出來,揮一揮手中的書道:“罷了罷了。不必砍樹,也不必去買藤杖了。人就隨你擺布。讓她有個教訓就好,以後別胡亂說話。”

銀杏嘻嘻一笑:“就知道姑娘是最寬厚的。”說罷揚起胳膊,樓下的小錢雖提著斧子,卻早眼巴巴望著樓上了,見銀杏揚臂,扛起斧子一溜煙往前面去了。

高旸入府時,我仍在露台上坐著。一輪紅日孤零零懸在汴城的瓊樓玉宇之間,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紅。城墻上的旗杆影影綽綽,旗幟飄飛如煙。河水暗沉,舳艫偃帆。群鳥飛過落日,像飄起黑色的雪。風中還有淡淡的焦冷氣息。

高旸腳步雖輕淺無聲,我卻聞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氣息。

夕陽終於隱沒,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旸嘆道:“能與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來所夢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無憾。”

高旸本是暴戾嗜殺之人,說起情話偏生如此柔婉動聽,怨不得智妃那樣一個美貌剛烈的風塵女子竟為他白白誤了性命。我不想回答,亦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旸笑道:“你還在惱我?”

我這才起身行了一禮:“不敢。”

高旸扶著欄杆,目光馳遠:“已到這一步,實是騎虎難下了。”

我想起啟春“偶然提起”武庫爆燃、父親免官的往事,不禁譏諷道:“‘騎虎難下’?玉機險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獨孤氏[118]。”

高旸一怔,轉身笑道:“你在說春兒,還是說你自己?”

我哼了一聲:“殿下會如何處置濮陽郡王?”

高旸笑道:“你剛剛替他求情,他就隨高思誠謀逆。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問?”

我追問道:“殿下會處死他麽?”高旸在我的躺椅上坐下,雙手撫膝,仰面看著我,目中閃爍著野獸的殺意。我心中一痛,“濮陽郡王才只有十一歲,他哪裏懂得——”

高旸笑道:“十一歲?我十一歲的時候,姑母已問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歲的時候已預備著進宮選女巡了。濮陽郡王是太宗的兒子,難道還不如你我麽?”

我回過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發。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慘死的皇族多不勝數,濮陽郡王高曄既被逆黨擁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與高旸相背而坐,沉默不語。忽見屋中亮起一盞燈,卻是銀杏拿了燈進屋,卻又不敢往露台上來。

高旸也不勉強,笑道:“既已道別,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