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章 志從其義(第4/5頁)

銀杏一怔,笑意微涼:“原來姑娘是念起了往日的恩情。瞧一瞧也好,瞧一瞧心就安了。”

出雲閣的大門緊閉,裏面傳來微弱而雜亂的哭聲。我心中一酸,指尖觸及冰冷的銅環,立刻縮了回來。還記得鹹平十八年的春天,龔佩佩紫衫如花,獨自立在廊下,踮腳掛起碎玉風鈴。淡淡的歡喜,一如風鈴輕柔縹緲的輕響。

呆了半晌,忽聽有人在我身後冷冷道:“君侯怎的在這裏?”轉身一瞧,卻是封若水。只見她通身雪白,形容憔悴。不待我回答,她又道,“掖庭屬的人來請龔大人。龔大人說,我乃衣冠女,豈能為刑余之人羞辱。說罷便投繯自盡了。姐姐若早一些來,或許還能救下龔大人。現在才來,卻是遲了。”

高旸探訪新平侯府時,我還特意問他將如何處置祁陽長公主,答曰和親回鶻。若祁陽長公主好好的留在宮中,龔佩佩又怎會剛烈自戕?出雲閣內的哭聲雖弱,卻如洶洶洪潮,翻湧而來。我一陣眩暈,賴銀杏扶住才能站穩。封若水佇立如寒山,冷冷注視。

我顫聲道:“進了掖庭屬也未必全無活路,龔大人為何這般決絕?”

封若水道:“龔大人素來耿介獨立,清高自許,如此決絕,有何出奇?倒是君侯,回京近半年,今日還是頭一次來出雲閣。龔大人泉下有知,也當感佩君侯的情義。”

封若水語帶譏諷,我一時不明其意:“玉機今日是特來探望故人的。”

封若水道:“君侯不問掖庭屬為何要帶走龔大人,莫非君侯已知其中的緣由?不知能否賜告?”

封若水應當還不知道華陽逃走之事,更不知道祁陽長公主已然失蹤。也是我一時傷心忘記了掩飾,竟被她瞧出了破綻。“近來宮中風雷迅變,掖庭屬拿人、殺人不是常事麽?玉機並不知道其中因由,也不想多問。”

封若水一怔,目光漸漸軟和下來:“君侯的傷……”

我微微一笑道:“已無事了,謝封大人關懷。聽聞封大人辭官了?”

封若水道:“是。也是昨日才遞上去的辭表。”

我忙道:“新帝即位,朝中宮中俱是用人之時,大人深得皇太後倚重,為何要辭官?”

封若水傲然道:“我不能‘屍祿以為高,拱默以為智’,便只能‘志從其義’了。”這話極重,我心中一驚。[72][73]

封羽因主張立濮陽郡王,於新帝登基後辭官致仕,想來心中滿是懷疑和憤怒。封若水隨父辭官,“志從其義”,應該也是並不相信昱貴太妃和華陽刺駕的事實。

我不動聲色道:“也好。辭了官,倒也清靜。”

封若水嘆道:“龔大人已死,我也出宮去了,這宮裏便再沒有女官了。”頓了一頓,似想起什麽來,又微笑道,“不,還有君侯。君侯至今仍是正四品女典。”

我的確一直保留著正四品女典的官位,今日柔桑也命我再度入宮。也不知她是不是已經得到消息,所以總是這般陰晴不定。未待我回話,封若水行了一禮道:“印月軒中頗多瑣事,恕妹妹不能奉陪了。”

朱墻聳峙,南來的日光高而猛烈,封若水一身白衣似寒冰從容投身於烈火之中,慢慢消融,卻無一絲怨悔。我永遠不會忘記鹹平十年的暮春時節,十二歲的封若水一身躑躅色華衣,帶著名儒千金的高傲與精明,隨口問起邢茜儀與啟春的劍術高下。她啟發我二子爭位的形勢,提醒我入宮的初衷,寥寥數語勾勒出深宮是非。陂澤殿的故人已所剩無幾,終於連她也離我而去了。延襄宮愴然冷冽的槐花香氣,從此摒絕於夢中。

午後回府,聽說四方城門已然關閉。接下來的數日,汴城閉城大索,說是大理寺的要犯越獄,家家戶戶盤查人口,連權貴府邸也不放過,客店會館更是一日數次地翻查,整座汴城陷落在狂暴的旋渦之中。人心疑懼不安,惶惶不能自處。

這一日晚膳後,大理寺卿董重親自帶了衙差來新平郡侯府,查看了人口簿冊,各處房舍,見無可疑之處,這才退去。自始至終,董重始終未提他曾幫助銀杏和劉钜去畋園勘查高曜遇刺現場的事,我也只作不知,客客氣氣送了出去。

一回到屋裏,綠萼便吩咐關上大門,端起我喝了一半、早已涼透的碧螺春,咕嘟嘟一飲而盡。我和銀杏相視而笑。只見綠萼拍著胸口道:“嚇死奴婢了。”

銀杏笑道:“董大人只是如常看了看人和屋子,又沒有掘地三尺,也沒有掰著面皮看易容之術,統共才半個時辰就走了。各家各府都是這樣,連高淳縣侯府也不例外。綠萼姐姐怕什麽?”

綠萼也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道:“你跟著姑娘常日在外面,見過大風大浪的,我可沒見過!”長長噓了一口氣,這才釋然,“如此看來,朝廷並沒有疑心姑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