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三章 未之思也(第4/5頁)

太後與皇帝因昌平郡王起爭執之事,我早已知道,也曾猜測過。然而猜測畢竟是猜測,我仍舊有些好奇:“母子之間,哪裏會真的生氣?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宜修忍不住道:“大人是不知道,那天陛下說——”忽而醒悟,停了一停,嘆息不已,“奴婢還是不說的好,免得大人病中煩惱。”說罷低頭飲一口茶,微微出神。

因連日飲藥實在太苦,綠萼在花茶中放了許多蜜糖,連我喝了都覺得甜膩得惱人,然而宜修卻恍然不覺。我微微一笑,語帶譏誚:“玉機已是戴罪之身,還有什麽余力煩惱別的?”

宜修愈加憂心忡忡:“其實這一次來,奴婢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大人。”

多日不通消息,我刻意淡薄的口吻早已掩飾不住憂心如焚。我立刻問道:“何事?”

宜修道:“是弘陽郡王殿下。殿下還在西北,王府裏的李嬤嬤和他素日最親信的丫頭、內監小廝伴當都被抓進了禦史台南獄,已經刑審了好些天了。”

既然芳馨等人去了掖庭獄,那弘陽郡王府如何能幸免?高曜、高思誼和我,竟都到了“疾風知勁草”的一步。我一怔,漫不經心道:“知道了。”

宜修詫異道:“大人難道早就知道了麽?”

我也懶得掩飾,垂頭一笑,低頭看新長出的長甲:“猜的。”

宜修的神情由詫異而恍然,由恍然而焦急:“果然太後猜得不錯。大人深夜被召進景園,重病之下被遣回京。大人一定知道其中的隱情!”

眉間帶著最恭順的笑意,心中卻冷若寒霜。這才是太後派宜修親自來的真正用意。所謂探病,不過是托詞,“什麽隱情?”

宜修道:“陛下究竟為什麽非要置昌平王爺於死地,為什麽要審問弘陽郡王府的婢仆?芳馨和小錢等人為什麽又進了掖庭屬?大人一定知道。”

我淡淡一笑道:“姑姑既知芳馨姑姑和小錢進了掖庭屬,便知道玉機身在局中,有難言之隱。”

宜修道:“奴婢知道大人怕泄露機密,罪加一等。但請大人顧念太後——”

我打斷她:“姑姑不必再問,恕玉機無可奉告。”

宜修道:“大人不肯直說也罷,只是太後實在擔憂,大人好歹教太後知道從何處尋知。大人放心,太後絕不會教聖上知曉的。”

“絕不會教聖上知曉”,有睿平郡王食言在先,如今我誰也不信。於是欠身道:“太後恕罪。或有一日,整個天下都會知曉此事,姑姑耐心等一等便是了。”

宜修一怔,垂頭嘆道:“既如此,奴婢便也不多問了。”說著側過頭,目光忽而變得冷酷,“其實若大人實在擔心芳馨,太後可命掖庭屬手下留情,或者……立刻放出來也是可以的。”

我暗自冷笑。太後之所以命宜修在芳馨入獄七八日後才來看我,因芳馨奉聖命入獄受刑已有好些時日,太後此時就算命掖庭屬放人,皇帝也未必會說什麽。她可以命掖庭屬手下留情,也可以命掖庭屬加緊刑訊,甚至奪取他們的性命。為了昌平郡王高思誼,母子三人交相逼迫。

我的心頭幾乎要沁下毒血。權衡片刻,我淡淡道:“姑姑只管往事情的源頭去尋,就能尋出答案。”

宜修傾身道:“源頭?”

我不看她:“難道姑姑不知道事情的源頭在何處麽?派人去問一問,定能知曉。”

宜修追問:“問誰?”

我嘆道:“誰在那裏便問誰,姑姑認得誰便問誰。”宜修還要再問,我忙道,“姑姑就這樣回太後,太後一定會知道的。”說罷端起了茶盞。

宜修一怔,只得收斂鋒芒:“是,奴婢定如實回稟太後。奴婢告退,還請大人多多保重。”說罷起身,緩緩退到門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禮。我甚是惱怒,本不想再理會她。然而念及玉樞,我又不得不喚住她:“姑姑且慢!”

宜修道:“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我起身還了一禮:“忘記請教姑姑,婉妃娘娘好麽?”

宜修笑道:“大人放心,婉妃娘娘很好。沉香榭每日賞賜不斷,且聖上只要一有空閑,就親自去看望。娘娘的胎也很安穩。”

我心下甚慰,眼眶一熱:“那就好。多謝姑姑。”

宜修道:“有娘娘和腹中的小皇子在,大人眼下的困境一定會迎刃而解。”說著刻意放緩了口氣,“芳馨和小錢也定能好端端地出來。”

我默默看著她,要從她臉上辨出真偽。宜修臉一紅,垂頭不語。強烈的日光透過明紗軟簾撲在她的背上,她的面孔有別樣的溫潤與柔和,迥異於方才的冷酷與猙獰。宜修亦只是奉命行事,我又何必怨她?

我起身道:“我送姑姑出去。”宜修道了謝,由我送到廊下。

我目送宜修消失在鳳尾竹照壁後,又呆站了好一會兒。心中生出從未有過的嫌惡與倦意,似一場大火過後,滿眼的焦黑與枯骨。再向前一步,會是什麽?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