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三章 未之思也(第2/5頁)

綠萼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嘆道:“棠棣之花很美,並非是我不思念它,只是它實在太遠了。孔子卻說,這人根本就沒有思念那些花,如果真的思念,又何來路途遙遠一說呢?”

綠萼道:“孔夫子說的有道理。陛下不肯對姑娘好,就不是真的喜歡姑娘。”

我冰冷的臉頰緊緊貼住她溫暖的肩頭,每一絲紋路、每一道縫隙都藏著和軟的芳香。展目望去,從玉梨苑傾瀉而出的梨樹林在湖邊戛然而止,似沐頭的少女綰起了發梢。不遠處便是玉樞所居住的沉香榭。我嘆道:“一個人如果總也得不到,時日長了便也許不再思念了。何況他身邊還有宜室宜家的桃花。他說不定還會憎恨棠棣之花,憎恨那花兒為何不能像桃花一樣,生得近些……觸手可及。”

有了她肩頭安心的溫暖,我睡意沉沉。恍惚間只聽綠萼茫然道:“倘若奴婢喜歡一朵花,遠遠看著也是好的,怎麽忍心去恨它?”

我含糊應了一聲,眼前一黑,終於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車上顛簸,連夢也是支離破碎的。綠萼低低的飲泣似漫漫秋水涼津津的漲滿我整個夢境,偶爾還能聽見小錢的陣陣咳嗽和長長呵欠。窗外樹影掠過,像一張流動的網,牢牢扣住在靈魂最深處掙紮不已的困獸。回時沒有去時那樣快,進城已是傍晚。

回到漱玉齋,我大病了一場,昏昏沉沉不知人事幾何。偶爾清醒,睜開眼又倍感疲累,於是翻個身便又睡了過去。濃黑的藥汁不停地往腹中灌,醒來時口齒永遠是苦澀黏膩的。冰塊融化的滴滴輕響如甘泉傾下,口中的苦澀仿佛退去了些,於是我心滿意足地又陷入了夢境。

直到三天後一個炎熱的午後,我被蟬鳴吵醒,滿身大汗。竹簾都放了下來,寢室中一個人也沒有。我頭重腳輕地走到窗邊,緩緩推開玫瑰團花窗欞,本想吹吹風,不想卻是滿眼的陽光,像熾熱發白的火焰。眼見就要立秋,老天仿佛要抓住最後一段夏日的時光,肆虐地酷熱。我坐在妝台邊,鏡中人雙眸呆滯,目下青灰,面頰消瘦,神色萎靡。我攏一攏低垂的長發,正要用長簪綰起,驀地只見手心中兩絲長發由白轉灰,由灰轉黑。

綰好頭發,我開門喚人,恰見綠萼低著頭搖搖擺擺地提水上樓。我喚道:“綠萼……”

綠萼一擡頭,頓時喜出望外,也不知哪裏生出一股力氣,三步並作兩步奔了上來,含淚道:“姑娘,你總算醒了。”

我舉袖擦幹她額頭上的汗水,指著她高高挽起的袖子,笑道:“天氣這麽熱,怎麽是你在提水?莫非他們貪睡,都不肯做活?”

綠萼一面推我進屋,一面道:“這幾天姑娘出汗多,都是奴婢給姑娘換衣裳的,換了別人奴婢不放心,因此都不放上來。”

一時換過了衣裳,綠萼見我神志清明,甚是歡喜,於是捧了溫熱的甜白粥喂我。我吃了兩口,便吃不下了,於是道:“那天小錢也淋了大半夜的雨,他生病了麽?”

綠萼笑道:“小錢的身子一向很好,姑娘幾時見他生過病?唯有那一次,他挨了幾杖,這才躺了幾天。”停一停,忽然神色一黯,仿佛自行寬慰,“也就幾天,就又生龍活虎了。”

我問道:“姑姑在哪裏,叫她來見我。”

綠萼道:“姑姑不在漱玉齋,她被婉妃娘娘央到景園去了,說有一件要緊的事勞煩她老人家。”

我笑道:“我從景園回來,她倒不聲不響地去了景園。”說著直了直腰身,“小錢在做什麽?”

綠萼道:“小錢說,姑娘病著,他也幫不上忙,因此出宮搜羅書畫去了,說是等姑娘醒了,看到名家名畫的,定然高興,病也好得快些。”說罷笑盈盈地將一小匙黏稠的白粥送到我唇邊。

我緩緩推開她的手,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在漱玉齋思過,別說宮外,便是小書房也不能去。你說小錢在宮外為我搜羅字畫?扯謊也要尋一個我能信得過的理由才是。姑姑和小錢,還有漱玉齋的其他人,都去了何處?”

綠萼左手一顫,粥碗掉在地上,粥傾了一地。她跪在我膝下,嚶嚶地哭了出來:“奴婢不是想存心欺瞞姑娘的,奴婢是怕姑娘焦心憂慮——”

我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淡淡道:“掖庭獄?黃門獄?還是禦史台南獄?”

綠萼垂頭泣道:“他們都去了掖庭屬。本來奴婢也要去的,因姑娘病得太厲害,又有方太醫和李大人求情,奴婢才能留下來服侍姑娘。漱玉齋的人已去了八成,至今沒有消息。”

我微微松一口氣,拿起妝台上的紈扇:“怪不得竟是你在親自提水。幸好只是掖庭屬,有李大人,想來……大約會好一些吧。把粥收了吧,我不餓。我還要再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