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五章 情患不真(第4/5頁)

我笑道:“姐姐既然‘傾心’,何不‘傾盡心力’?”

玉樞怔怔地看著我,委屈得幾欲落淚:“難道我還沒有傾盡心力麽?明明是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我笑著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姐姐的委屈我知道,不過姐姐何不聽我說完再分辯?”

玉樞一把奪去我手中的帕子,側轉了身子道:“你又沒有嫁過人,如何來教訓我?”

南窗的日光照亮她嬌美的容色,也照亮滿目揮之不去的哀愁與幽怨。我忽然後怕起來,倘若我稍稍心智不堅,如今的我恐怕與玉樞一樣,將珍貴而有限的感情都消磨在無盡的等待與哀怨之中。我扶著她的背道:“古人雲:‘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24]情也是,情不患不真,不患不深,卻患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玉樞喃喃道:“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我微微一笑:“姐姐既心甘情願地嫁給他,便歡歡喜喜的一心只對他好便是了。”

玉樞站起身,回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我:“我自然是一心一意,但他並不是。還要我怎樣呢?”

手心驟然一空,指尖還有她發絲的柔和觸感和淡淡的香氣。我嘆道:“傻玉樞,你入宮的時候難道不知他妃嬪眾多麽?明知求不來,何必強求?”

玉樞抄起榻上的一柄折扇大力地扇著,似乎要拼命趕走淚意:“我知道……卻還是不能不怨。難道你有什麽好法子麽?”

我在她的涼茶中放了一粒冰珠:“姐姐要知道,陛下並非待姐姐不好。姐姐如今衣食無憂,安享富貴尊榮,整日以心愛的歌舞為樂,都是陛下賜給你的。”

玉樞蹙眉道:“這……如何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宮外的普通女子,手足胼胝,一生操勞,和丈夫摔摔打打,吵吵鬧鬧地過一輩子。我只問姐姐,如此無趣的日子,姐姐喜歡麽?”

玉樞一失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只要夫婦專心相守,哪怕窮些也無妨。”

我微微冷笑:“姐姐口是心非!”

玉樞不服氣:“我如何口是心非?”

我笑道:“姐姐若真羨慕那樣的日子,就會在長公主府嫁一個小廝或管家,像父親和母親那樣,整日操持家務,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姐姐不肯,是因為姐姐想進宮。”

玉樞道:“我當初是想進宮做一個教習的。”

我笑道:“姐姐想做教習,是傾羨宮中的高貴富麗。姐姐嫁給他,是因為真心愛慕。可見姐姐一心入宮,是為一片深情,也為富貴尊榮。”

玉樞紅了臉,無言可答,良久方含淚羞愧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自己不配他一心一意待我。”

我忙道:“姐姐誤會了,我並非此意。我只是說,姐姐想要的陛下都已賜予,姐姐能給的也唯有‘真心’二字。姐姐富貴已極、一生無憂,正可奮起情志,隨心所欲,為何還要患得患失?”

玉樞一怔:“你的歪理也太多。可是那究竟是不同的。”

我頷首道:“固然,榮華富貴和真心誠意是不同的,但不同,卻不見得不能等量齊觀。況且……”我口角漠然一揚,“就算你付出了真心,旁人也並無領情的必要。所以何必執著於所謂真情的回報?”

玉樞嘆道:“你說的話,我要想一想。”

我笑道:“那些在青史上留名的人,或以言,或以功,或以惡行,即使在後妃列傳和列女傳中,也沒有‘情’之一字的立足之地。讀得多了,便只覺生於虛空,死歸塵土。人活一世,都只為了取悅一副軀殼罷了——‘情’之一字,也並非什麽超脫之物。姐姐若想透了這一層,不但於別人是好的,對自己也更好。”

玉樞定定地看著我:“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冷靜,如此無情。”

我嘆道:“世上的道理,大多是冷冰冰的像刀子,‘情’也不例外。”

玉樞沉默良久,忽而問道:“妹妹不肯嫁給,就是因為已經想透了麽?”

團扇微微一滯,流蘇拂在裙上沙沙地響。我已經顧不得體味自己是不是口是心非,只望著她的明亮的雙眸,微微一笑道:“不,是因為我從未傾心於他。”

午膳後整整睡了半日,晚膳後才聽說皇帝去長寧宮看慧嬪了。臨寢時,芳馨坐在床沿與我閑話,說起此事,語氣中充滿了譏諷和得意:“慧嬪得知陛下來了,也不顧腳疼,連忙更衣梳妝,還由丫頭扶著出去迎駕。一瘸一拐,走得也慢,聽說陛下雖沒說什麽,卻直皺眉頭呢。也是,誰耐煩陪著一個瘸子走路呢?”說著掩口一笑。

我伏在枕上昏昏欲睡,含糊道:“後來怎樣了呢?”

芳馨道:“慧嬪只一味地請罪,聽聞陛下甚是憐惜。”

我嗯了一聲:“不見也就罷了,見了面總歸有幾分情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