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二章 吾與爾篡(第4/5頁)

我笑道:“殿下果然是醉了。聖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來酷吏?即便有,又何至於為了一個小小的後宮女官就刑訊後族功臣?朝野內外多少眼睛看著,何苦惹人非議?”

高曜一哂:“不錯,父皇是明君。”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機和芳馨、綠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獄的酷刑折磨好幾回了,哪裏還有命和殿下在此飲酒暢談?”

高曜道:“如此說來,竟查不下去了麽?”

我澹然道:“查不查得出,本來就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好在明晰舊因和杜絕來日,不是一回事。”

高曜笑道:“正是。雖沒有證據,但只要父皇認定,稍一敲打,陸府便不敢再行動。這叫‘敬天之威,不敢驅馳’[129]。”

我頷首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鳥有鳥群紙鳶,因風假勢童子牽’,希望永遠沒有‘愁爾一朝還到地,落在深泥誰復憐’的一日。”[130]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失言。然姐姐吐此頹語,該自罰一杯。”

我也不與他爭辯,端起茶仰頭喝了個飽。這樣一來,竟也有些借酒澆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獄,孤雖擔心,卻不甚怕。不知為何,孤總覺得姐姐一定會出來。但聽聞姐姐在景靈宮遇刺,明知無恙,卻怕得很。”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自然寬刑惜命,而刺客卻是亡命之徒。事後一想,我自己也後怕得很,竟至病倒。當真是無用。”想起太後今晨的寬慰之語,又笑嘆,“過去的事情何必多說,既沒死,還是多想想來日的好。是了,殿下可知道玉機在掖庭獄時,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別優待?”

高曜道:“自是因為姐姐指點他破案,帶攜他升官,此人知恩圖報。”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知道,李大人背後是有軍師的。”

高曜奇道:“知恩圖報也要軍師?是誰?”

我微微屏息,斂容道:“南陽杜嬌,字子欽。殿下聽說過麽?”高曜搖頭,我又道,“此人留京待辟,現賃李大人的房子住。他不但上書,還通過李大人重金賄賂。”

高曜更奇:“賄賂姐姐麽?”

賄賂我?不,是賄賂近習內寵。我緩緩呷了口茶,口角一揚:“玉機已命人退還了。”

高曜笑道:“孤若是他,也會賄賂姐姐。此人求什麽?”

我垂眸道:“幽州薊縣縣令。若不得,在弘陽郡王府得個文學舍人的閑差亦是好的。”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棄孤是廢後之子麽?”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賄賂玉機,還在玉機入獄時告訴李大人,說我非但很快會出獄,還會官復原職。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愈加看顧玉機。”

高曜興味盎然,雙眼一亮:“倒還算個人才。”

我從刻花青瓷盤中搛起一塊雞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聰明,卻無大胸襟。”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楊修?”

我笑道:“楊修的罪名是‘泄露言教,交關諸侯’,實則死於曹丕與曹植的太子之爭。此人亦有委身貴胄、逆取富貴之野心,殿下以為如何?”

高曜笑道:“逆風揚棹,逆阪走丸,可說是野心,又何妨說是雄心?他既有心跟隨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廣。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後如何,孤自考問。”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將他薦給聖上,日後聖上面考,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過此人雖有些小才學,人品卻難說。”

高曜道:“古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謀濟,以義成’[131]。堂堂王師、滔滔才辯、籍籍鉆營,乃至雞鳴狗盜、門吏屠夫,孤都不願錯過。只願‘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唯懼‘雖有繒繳,尚安所施’[132]。姐姐說對不對?”說到最後,竟是豪情萬丈。

我明白,杜嬌是高曜在逆境之中第一個素不相識卻肯跟隨他的人,所以他格外興奮。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師侍讀、長史參軍什麽的,都悶得很。殿下當前也正需要這樣一個洞燭幽微的人。況且若立身正,則諂不能墮志,財不能奪廉,劍不能折剛,鄭衛不能靡雅。一切只看自己罷了。”

高曜輕擊兩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說罷一仰頭,已飲盡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將他面前的酒杯遠遠拿開,又換杯茶,道:“十杯已足,不可多飲。殿下請用茶。”

高曜笑道:“也好。孤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要與姐姐商議,喝多也怕說不清楚。”於是命蕓兒撤了酒菜,擺上茶具,又上了兩碗醒酒湯。他痛喝半碗,這才道:“三年考績,以明黜陟,今年是考績之年,姐姐還記得麽?”

我往茶爐上添了些水,笑道:“鹹平十八年,的確是考績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