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二章 吾與爾篡(第2/5頁)

忽聽門口有一個少年人生澀的聲音喚道:“玉機姐姐。”

我忙拋下書,起身拜下。高曜道:“何必多禮。此是姐姐舊居,如常便好。”說罷輕輕一擺手,美酒肴饌魚貫而上,須臾擺了一桌,都是我素日愛吃的。高曜示意我入席,蕓兒親自燙酒布菜。

我微笑道:“雖是舊居,到底是五年前的事了。究竟是劉大人住的時日長。”

高曜道:“劉大人做孤的侍讀五年,有三年都是在宮外居住的,在靈修殿不足兩年,並沒有姐姐居住的時間長。”

我一怔,道:“是呢,險些忘了。”

高曜一指青白瓷雕花執壺:“這是前朝佳釀,孤回宮的時候,父皇賞賜的。”

我忙道:“現居國喪,如何敢飲酒?”

高曜笑道:“姐姐糊塗了,三十六日服喪之期已過。私宴上稍稍飲酒無妨。”

酒香醉人,已分不清今夕何夕。我訥訥道:“都過了三十六日了麽?”

高曜道:“母後崩逝,已有三十七日。”

我在袖中掐指算罷,方才道:“果然過了三十七日了,想一想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

高曜道:“獄中病中,歲月匆匆,待得驚覺,物是人非。”雖是從容之語,卻透著自傷。他親自為我斟酒,“姐姐回宮,孤便想著與姐姐痛飲一番。不想遷延至今,孤為姐姐備下的接風酒竟成了孤的餞行酒。”

我微微一驚,道:“餞行?”隨即省起,“殿下這便要出宮了麽?”

高曜道:“父皇已經為孤選定了王府,過幾日便要出宮了。”

我嘆息道:“殿下的身子還沒好,何必這樣著急離宮?”

高曜笑道:“父皇妃嬪漸多,孤不便霸著長寧宮。”

只見他面頰豐腴了許多,只是還有些蒼白浮腫。一襲象紋素色錦衣略略寬大,衣袖處卻有些短促。我心下甚慰,舉酒微笑道:“也好。在王府中休養,只怕還更自在些。如此,玉機恭祝殿下龍騰雲,虎乘風,鵬程萬裏,一逞生平夙願。”

高曜舉酒,我倆相對一飲而盡。辛辣火熱的一線貫穿胸喉,悲愴豪氣頓生。高曜笑道:“姐姐酒量很好。”於是連飲三杯,高曜便不再勸。蕓兒為高曜斟滿酒,便拉著綠萼一同退下。

南廂中只余了我和高曜兩人,一時間默默無語。仿佛還是昔年他正當髫齡的時光,來靈修殿與我一道用膳,礙於“食不言”,也是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暈。良久,高曜舉酒道:“那一日聽芳馨姑姑說,姐姐去了掖庭獄,孤只恨自己卑弱無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讓孤好生養病,不必理會此事。有一回父皇來看長寧宮時提到此事,問孤當如何處置姐姐,孤只得說,秉公查辦,是放是殺,全憑聖意。孤幾經艱難,才能對父皇說出這幾句不偏不倚的話。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眼睛一紅,仰頭飲盡。

我強抑住淚意,正要陪一杯,卻聽他道:“姐姐抱恙,還是少喝些。”說罷將我的酒傾入漱盂,換了茶。我含著茶,側頭拭淚。

高曜舉杯道:“姐姐在景靈宮遇刺,九死一生。孤恨自己年小力弱,只能像個婦人一樣躲在深宮,不能奮男兒之志。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又飲一杯。我無奈,又陪一杯。

高曜舉杯道:“母後疑心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數年之久,先借河盜殘虐令尊,後數度逼迫婉妃,臨死前也不忘逼問姐姐。若非令尊寧死不屈,姐姐心志堅定,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連孤也不能免於父皇的雷霆之怒。”我驚詫不已,正欲開口,高曜一擺手道,“姐姐不必問孤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孤不癡不傻,遲早會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動容。孤蒙昧不知,不能為姐姐分憂。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飲盡。我長嘆,已不想再陪飲。

高曜又舉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說了,玉機承受不起。”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說最後一句。”他的左腕堅硬有力,我只得放手,只聽他又道,“這麽多年,姐姐亦師亦友,助孤良多。此番恩情,孤永志不忘。”說罷飲盡。如此連飲七杯,已是滿臉通紅。

我嘆息流淚,平伏了好一會兒才道:“殿下這樣說,折煞玉機了。玉機不敢忘記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報娘娘恩德之萬一。”

高曜慨然道:“從此以後,姐姐尚書,孤為藩屏。內宮職事當無藩臣之交,恐不能多往來。萬望彼此珍重,不負素日之志。”說罷眉間隱有愁瀾,又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並列羽化。”說罷陪了一杯。

高曜身子一晃,已經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