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章 義不辭難(第4/6頁)

我大笑。然而轉念一想,朱雲就快十七歲了,再過兩年的確要娶妻生子了,“胡說”兩個字便生生咽入肚中。正說笑間,雅閣的門篤篤響了兩下。綠萼起身開門,夥計躬身走了進來,施禮道:“姑娘請恕敝店無禮。只因客人太多,敝店地方狹窄,有四位客人想和姑娘同在此間聽書,不知姑娘能否應允?”

綠萼道:“那怎麽行?這閣間是我們姑娘先租下的。況且,難道就沒有別的閣間了?還是欺負咱們是姑娘家?!”

夥計賠笑道:“姑娘別生氣。只因外間已經坐滿,閣間雖多,靠街的卻少。別的閣間少有五六人,多有十幾人,唯有姑娘這裏人少,而且那四位客人中有兩位是女客,所以小人才鬥膽上來問一問。那兩位女客也是姑娘家,現就在門外候著,說是要親自來和姑娘說。”

綠萼嘟起嘴道:“要聽書也不早些來!”

我微笑道:“不敢當。那就快請進來說話。”

夥計連忙道謝,退步出去,自門外請了那兩個女子進來。但見兩人都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其中一個容長臉丹鳳眼的美貌女子身著銀綠色貂皮長襖,挽著繁復的百合髻。發髻正中綴著兩顆殷紅如血的寶石,鬢邊一枚金釵灼灼如火。另一個女孩子梳雙丫髻,身著月白短襖,顯然是個丫頭。為首的女子低頭走了進來,深深一福,擡眸欲言,頓時怔住。她的丫頭亦呆在當地。

那女子示意丫頭從袖中掏出一小錠銀子,遞給夥計道:“你出去吧。”夥計眉開眼笑地接過賞錢,退了出去。那女子又命丫頭關上了門,方才怯怯喚道:“婉妃娘娘?”

我亦怔了片刻,方才想到,這女子定是從宮裏出來的。我搖頭道:“在下朱玉機,是婉妃的妹妹。”

那女子道:“原來是朱大人。女禦平氏拜見大人。”說罷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我奇道:“姑娘是宮中的女禦?你怎的出宮來了?”

平女禦輕聲道:“是陛下帶奴婢出宮的。”

我大驚:“聖駕現在何處?快領我去接駕。”

平女禦道:“陛下微服出宮,只帶了簡公公和奴婢三人,大人不宜出去接駕,以免惹人注目。奴婢這就去請陛下進來,請大人稍待。”說罷帶著丫頭緩緩退出。

綠萼起身立在我身後,低聲道:“這必是新進宮的,不然怎麽會不認得姑娘?倒還算穩重。”

不多時,平女禦引了皇帝進來,小簡反手將門掩上。但見視野中出現一雙玄色緞面雲水紋官靴,我忙帶領綠萼跪了下去,欲行跪拜大禮,卻聽他對小簡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將朱大人扶起來?”

小簡笑嘻嘻道:“奴婢該死。”連忙將我扶了起來,平女禦也親自將綠萼扶起。

皇帝在靠窗的曲柳木雕花交椅上坐了,溫言道:“你回來了。”說著示意我坐下。如此閑閑相問,倒像是我只是出宮省親,數日而歸。

小簡扶我在皇帝對面坐下,平女禦帶著丫頭出門要茶要水。我垂頭道:“微臣是六日前回京的。”

皇帝微笑道:“這不是宮裏,不必如此拘束。你也是來聽書的麽?”

我恭敬道:“是。微臣無意中聽了一次,覺得還可入耳,故此再來。”

皇帝笑道:“真有這樣好聽?上一次都說了什麽?”

我答道:“上一回書說的是‘俏觀音義激小王爺,少英雄智取藍山城’。”

皇帝笑道:“小王爺智取藍山城?莫不是在說高旸?那俏觀音又是誰?”

我這才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俏觀音是一位美貌的尼姑,叫作智妃。”

皇帝用折扇一敲小簡的腿,哈哈大笑道:“這個高旸,朕委他方伯,他卻去和尼姑糾纏不清。果然是少年人,愛惹些風月債。”他一笑起來,眼角和唇邊便掃開幾條細紋。想是為了與平女禦相配,他穿了一件石青色聯珠天馬紋織錦圓領長袍,越發顯得面色枯黃,如塵霾中的月亮。早年在戰場上留下的硬朗輪廓與鐵血之色都隱在雙眸深處,如今一笑起來活像一位坐擁三妻四妾的土財主。我心頭微一刺痛,他不但老了,更顯出縱欲過度的疲態。

小簡躬身笑道:“若不風流,還能叫小王爺麽?”他特意將一個“小”字說得極重,說罷哧哧笑了起來。

平女禦親自奉上茶點,又斟了茶,方才躬身退了下去,遠遠立在墻角的花架子邊。皇帝向她笑道:“你也過來坐。”

平女禦屈一屈膝道:“奴婢不敢。”皇帝也不多說,又向我道,“朕前幾日在宮裏,無意中聽茜儀宮裏的幾個內官講閑話,說西市來了一個說書的,將住在揚州的輔國公誇得人間沒有天上有,一時好奇起來,所以出宮來聽聽。”

從前的輔國公莫璐是周淵的前夫,周淵嫁給皇帝後,將所生的第二個兒子過繼給絕嗣的輔國公府。現任的輔國公莫槿,正是皇帝和周淵的親生兒子,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一二歲了。莫槿雖在揚州,又因年紀幼小不便上京朝請,但總還會常常上書的,皇帝何至於要從一個說書的口中得知莫槿的近況?我知道,他只是希望能僥幸從李萬通的口中聽到周淵的行蹤罷了。他望向樓下茶肆的目光帶著一點熱切的期盼,這才有幾分當年我熟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