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章 誰傍暗香(第4/5頁)

高曜笑道:“這就對了。於氏並沒有用香墨寫這些字,可是墨香卻不知不覺沾染在硯台和毫毛中。你年紀大了,聞不出來,孤卻覺得濃郁。不信你細聞聞。”

那小內監又聞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領。小內監走後,我冷冷道:“殿下為何要說出於錦素來?”

高曜笑道:“姐姐明明瞧出來了,卻又為何不說?”

聽見高曜說出錦素的名字,我第一次對他的長大有了些許懼意。窗邊有陣陣寒氣襲上,炭火奄奄欲熄,我不覺打了個冷戰。綠萼連忙從櫃子裏取出一襲瑞字紋薄被,正要覆在我身上,我卻從榻上跳了下來,將薄被掀翻在地。

綠萼俯身抱起錦被,退在一旁不敢說話。高曜道:“姐姐生氣了?”

我冷笑道:“殿下說臣女知道這是於錦素的字,此話從何說起?”

高曜道:“看姐姐的神情便知道了。姐姐凝神思忖,又豁然眉開,定是有所得。在這宮裏,有誰能讓姐姐如此維護?想來想去也只有於姑娘了。孤本是好奇,才拿了字看的,不想還真是她。”

我毫不掩飾言語中的厭憎之意:“殿下明明知道錦素是我的妹妹——”

高曜道:“正因她與姐姐有金蘭之誼,孤才要實話實說。姐姐請細想,掖庭屬拿著這些字來請姐姐辨認,說不定與母親自盡一事有關。姐姐蓄意包庇,若來日施大人查出個好歹來,姐姐豈不是要受牽連?連著長寧宮也不得安寧。姐姐一念之仁,可要害人害己了。”

我啞然。高曜微笑道:“姐姐的心思孤明白。孟子有雲,‘未聞枉己而正人者’[72]。姐姐向來潔身自好,處處小心。好容易才撇清了嫌疑,可別心懷僥幸,前功盡廢才好。”

他說得一絲不錯。然而我甚是惱怒,別過頭去不理會他。高曜也不生氣,又道:“姐姐難道不想知道,於氏與此事究竟有何關聯?”

忽聽乳母李氏在簾外催促道:“殿下,該走了,遲了不好。”

高曜不理會她,只是定定地看著我。李氏在外又催了一聲,高曜仍是不理。我跌坐在榻上,無奈道:“殿下說得是。”

高曜笑道:“那就好。”說罷命蕓兒披上鬥篷,告辭而去。

良久,芳馨進來請用晚膳,見我擁被呆望,便柔聲道:“姑娘,該用膳了。”

我嘆道:“姑姑,我累了。”

芳馨道:“殿下許久沒來,這一坐便坐到晚膳時分,姑娘陪著說了這麽久,是累了。”頓了一頓,又道,“可姑娘也當高興才是,殿下如今說話做事,越來越穩當了。”

眼見高曜的身影消失在焦黃色的鳳尾竹後,我方轉頭道:“姑姑所言甚是。我很高興。”

芳馨道:“姑娘既高興,剛才便不該惱殿下。”

寒氣凜洌,一張臉又冷又麻。我撫著臉道:“是我失了分寸。殿下說出她也好,這樣她就可以從西北回宮了。想不到這麽快又能見到錦素妹妹了。”

芳馨雙唇一動,正要說什麽,我已下榻,踢了一腳炭盆:“換盆新炭。傳膳。”

時近臘月,皇帝追封紫菡為靜嬪的旨意也終於從江南傳了回來。一石激起千層浪。雖然這於死者並無益處,可對生者,卻意義非凡。紫菡出身婢仆,卻在死後享有與昱嬪和穎嬪一樣的位分,並葬入妃陵,顯是因為皇帝的愧意和憐惜。更因她曾做過我的侍女,眾人皆道這是皇帝愛屋及烏,所以善待紫菡。而我這個舊主,定然將一舉封妃。

我從錦素寄存在我這裏的大箱子中翻出一本顏體拓本,凝神細細描摹。小蓮兒興致勃勃地將宮中的議論一句句說給我聽,末了道:“他們說得有聲有色的,說陛下連封號都選好了。因姑娘聰慧沉穩,將來就封為慧妃呢。”

我失笑,手中的筆一歪,“陵”字最後一筆陡然一斜,末端直伸到右邊的格子裏,仿佛一柄長刀拖在脖頸上。我將紙揉作一團,隨手拋在地上:“那一日掖庭屬送來的二十多個字,明明是描的顏楷,你知道我是如何看出那是錦素的字麽?”

小蓮兒一怔,搖頭道:“奴婢不知。”

我將筆丟在筆洗中,合上字帖:“錦素善書,精通各家字體。顏楷她閉著眼睛也能寫得一絲不差。那些紙片上的字墨跡流暢,絕非戰戰兢兢地照樣描摹。還有一個‘南’字,那一點一撇稍稍出頭,比顏楷稍長。況且紙有暗香,闔宮之中,只有錦素才能寫出這樣香的顏楷。”

小蓮兒怯怯道:“姑娘為何說起這個?”

我將雙手浸在宮人高舉的銅盆中,一縷墨跡從掌緣洇開:“人多口雜,你聽了這麽多旁人的話,可悟出什麽來了麽?”

小蓮兒扶了扶緊致的鬢邊並未滑下半分的薄絹宮花,訕訕道:“奴婢愚鈍。”

我一哂,無不嘲諷道:“封妃?這話是從江南傳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