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章 去之不易(第4/5頁)

我扶著她的手慢慢往玉梨苑去,一面緩緩道:“當年芳馨姑姑從金水門接我入宮的時候,對我說這宮裏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兩宮與皇後都待下寬和,咱們這些做女官的又如何尊貴體面。我們理當很愜意才是,為何卻是如今這副模樣?”

綠萼一怔:“姑娘把奴婢問住了。奴婢日日服侍姑娘,別的什麽都不想,只覺得日子永遠這樣過下去,那就好了。”見我笑吟吟地看著她,便紅了臉道,“想來奴婢的心是空的,每日什麽都不想,自然愜意。況且姑娘是最聰明不過的,若奴婢在於大人、蘇大人的身邊,這會兒也沒這樣舒心了。奴婢們都是沾了姑娘的福氣。”

我嘆道:“都說‘士三揖乃進,明致之難;一讓而退,明去之易’[9]。其實想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綠萼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答道:“古人辟士,必得禮數周全,財物豐厚,以明致仕不易。若要斥退,卻極容易。”

綠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致之難’,奴婢們是‘去之易’。”

我一笑:“不,你我是一樣的。都是‘致之也難’,‘去之不易’。紅芯曾說,爬山雖然艱難,但山頂的風光畢竟更加好。再難,也要撐下去。”

綠萼道:“紅芯總是能說出很多有用的道理來。”

念及紅芯,我仍是少不得關心:“紅芯在宮裏如何了?”

綠萼道:“傷早就好了,如今跟著瑤席姑姑。只是瑤席姑姑再好,又怎及得姑娘?”

我搖頭道:“跟著瑤席姑姑,倒不沾染是非,平平安安的,也就是‘去之易’了。”

綠萼低頭道:“是。怕只怕紅芯不愛這‘去之易’。”

我嘆道:“愛不愛,便是如此了。”

第二日,我花了整整一天查問三位公主的死因。因為喪事,睿平郡王一家來吊唁,史易珠作為松陽縣主的侍讀,也來了景園。於是皇後便命史易珠來玉梨苑做我的書記,為我記錄和整理供詞筆錄。

傍晚時分,風雪肆虐。我打發走最後一個證人,無力地癱坐在書案前,望著一桌子的筆錄發呆。窗外風聲如虎嘯,間雜著斷枝的輕響,仿佛野獸唇齒間皮肉撕裂、筋骨折斷的含混。遠處有哭聲傳來。所謂“旦夕舉聲”,這會兒正是傍晚,易芳亭和桂園正在舉哀。

室內太熱,我出了一身汗,一口氣喝下已然涼透的奶茶。史易珠拈起寫好的最後一張筆錄,輕輕搖晃,修長潔白的五指在火光下宛如白玉。一股潮濕的墨香撲面而來:“姐姐最是斷案如神的,這一次恐怕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撫一撫額上的汗意:“我倒希望無用武之地,難道必得查出一個兇手來才好麽?”

史易珠笑道:“姐姐仁慈。”說罷俯身整理筆錄,將所有紙張都裝入一只小樟木箱,“前些日子我還來過景園,只這幾日不見,姐姐怎麽這樣憔悴?”

我嘆道:“宮裏多事,能不煩惱麽?”

史易珠道:“若論煩惱,女官之中誰能煩惱得過於大人和封大人她們幾個?姐姐高坐在此,當無憂才是。”筆在清水中一晃,墨跡如纖雲卷了又散。我換過一支筆,不理會她。史易珠恍然道,“我知道了,姐姐莫不是又要殫精竭慮地救人?我勸姐姐別再費這個心了。三位公主和皇太子暴斃,絕非姐姐一己之力可以救下來。”

我苦笑道:“如此,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查出個兇手來,有了這兇手,錦素她們就有救了。”

史易珠接過綠萼的茶,嘆道:“姐姐仁心太過,就是喜歡這樣為難自己。”

我浣過手,低頭吹著滾燙的奶茶。只聽史易珠又道:“我有句話要勸勸姐姐,不知姐姐可願聽麽?”

我笑道:“妹妹勸我的話,我幾時沒有聽過?”

史易珠道:“那我便說了。姐姐以為,咱們女子最引以為傲的是什麽?”

我一怔:“容貌?”

史易珠搖頭道:“不是容貌,而是——年少時的容貌。”

我失笑:“妹妹是要與我說‘白馬非馬’麽?”

史易珠道:“若論思辨,我不敢和姐姐比。我只想說,姐姐美貌,當趁此青春年少,好生妝扮,善加保養才是。須知女子的容貌如秋後的草木,一夕而落。精心養護,猶嫌不足,況且像姐姐這樣糟蹋的。”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素白錦襖,笑道:“並非我不妝扮,這會兒有喪事,怎麽妝扮?”

史易珠道:“勞其心以至於形,姐姐還要放寬心才好。古人雲,‘當其得意,忽忘形骸’[10]。姐姐並沒有得意,怎麽卻‘忘形骸’了呢?”

史易珠話中有話,我不便接口:“妹妹的話,我記下了。”說罷看了一眼芳馨,芳馨連忙走上來道:“二位姑娘該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