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章 去之不易(第2/5頁)

我呆立良久,直到她過了橋,方回轉身子。綠萼輕聲道:“於大人已經瞧不見了,咱們也回去吧。”

我扶著綠萼,蹣跚向東。天雖晴了,風卻更冷。我又想起我入宮前的那個冬天,長公主府中那條冷風回旋的甬道。當時,尚有一只溫暖有力的右手托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會有了。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午間起身,聽芳馨說太後已去桂園哭過。撫著長發的手頓時垂落在錦被上,我呆坐在帳中良久不語。芳馨取過棉襖披在我肩上,神色淒然。她的臉上亦有淚痕,“奴婢剛才去桂園瞧過了,太後悲憤交加。口口聲聲說,倘若皇太子殿下與義陽公主都沒有習過武,或許便沒有這樣膽大。她老人家當場折斷了佩劍,向天起誓,從此再不練劍。嚇得邢姑娘臉都青了。”

我披衣下床,坐在妝台前。一夜沒有合眼,眼簾黃腫,眼中血絲蔓延。眼前一只玫瑰纏絲金環暗光朦朧,愈發照得我面如焦土。一轉眼只見頭頂銀光一閃,一根半寸長的白發如戟豎立,又如一支白旗在風中虛弱地展開。我伸手到頭頂摸索,芳馨卻已瞧見:“姑娘要拔去麽?”

我嘆道:“不必了。”說著微微側頭,查看眼角和面頰。驀然一驚,三年前,在空曠的東偏殿中,慎嬪也曾在昏暗的燈光下,側頭查看自己的容顏。原來,我的生命還不曾綻放,就已經枯萎了。

芳馨小心道:“奴婢梳頭的時候小心藏起來,便不會有人瞧見了。”

我淡然道:“瞧見又如何?隨它吧。”

芳馨道:“這都是姑娘素日用心太過。依奴婢看,於大人能救則救,救不了,也實在怨不著姑娘。”

我嘆道:“我倒是想救,只是束手無策。這件事若讓皇後處置,她大約會從輕發落。可是陛下那裏,就很難說了。”

芳馨道:“姑娘自打進宮,與陛下說的話,十個指頭就能數過來……”

鏡中的我,令人不忍卒睹。如秋風掃過的樹梢,脆生生的葉子霎時轉黃。容顏的衰敗,原來這樣快。我扭過頭去:“再難,也要想法子。只怕我這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只會令他厭惡。”

芳馨忙寬慰道:“姑娘還年輕,好好將養幾日也就好了。況且如今這個樣子,只是太累了,哪裏就談得上未老先衰?姑娘為於大人憔悴成這般模樣,奴婢看著也心疼。”

她當然不知道我的悲憤失意、傷心絕望,並不是因為錦素,我也不願再說。說又何益!“是人都會老,又何必為皮囊煩惱。更衣,我要去桂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去,正好。”

在汴河的橋上,恰好遇見高曜帶了蕓兒與小東子等人從桂園出來。高曜一身素服,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淚痕闌幹。我忙上前行禮,高曜道:“姐姐不必多禮。”

我問道:“殿下從清涼寺回來,怎麽不多歇會兒?”

高曜道:“皇太子哥哥突然走了,孤怎能安睡?皇太子哥哥仁勇,待孤也好,孤……”說著又低頭落淚。高顯和高曜自幼一同長大,又在同一日分別被冊封為皇太子和弘陽郡王,感情甚篤。高曜的謙遜、感恩與悲痛,正是君臣之義、兄弟之情最適宜的注腳。

高曜回頭對蕓兒道:“你們先過橋等孤。”

蕓兒屈膝行禮,帶領眾人疾步過橋。芳馨也退了下去。高曜待他們都走遠了,方指著汴河流淌的方向道:“太子哥哥夜半墜樓,顯是夜晚侍疾的奴婢疏忽所致。幸而姐姐提醒了孤,若昨夜是孤在侍疾,恐怕倒轉金沙池和汴河的水澆在頭上,也洗不凈嫌疑。多謝姐姐。”

瞬息之間,高曜臉上的悲戚消失了大半。我忙道:“殿下不必言謝,清者自清。”

高曜的面孔被冰雪映得蒼白:“現下有堅冰覆蓋,縱然自濯,也要等到春天。酷寒之下,萬物蕭索。孤怕等不得。”

我微笑道:“殿下不必多想,殿下如今這樣,就很好。”

高曜凝視著我的面孔道:“姐姐的臉色怎麽這樣不好?”

我撫一撫面頰道:“這些天接連變故,誰又好了?”

高曜道:“姐姐要多多保重才是。”

我忙道:“多謝殿下關懷。殿下才從清涼寺回來,也要多歇息。”

高曜微微一笑,指著遠處的梅林道:“每年花匠是不是都要修整梅林?”

太多的傷痛已麻木了我的知覺,我一時不解:“不錯。”

高曜道:“倘若有花匠一不小心修去了主枝,那該如何?”

他的話如一根灼熱的鋼針輕輕一點,倏忽化去了我心頭的寒冰。我於袖中攥緊十指:“主枝和旁枝,也只是相對而言。”

高曜道:“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6]

我合目道:“相時而動,自是好的。只是情勢復雜,殿下也當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