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章 去之不易(第3/5頁)

高曜道:“不遇槃根錯節,何以別利器?”[7]

心頭一震,如風濤浪湧,如火山迸發。雙手在袖中劇烈顫抖,不可自制。不待我回話,高曜接著道:“孤的心,從來不瞞姐姐。”說罷向我一揖到底,揚長而去。

好一會兒,我才敢轉過身來目送他的背影。我是該驕傲,還是該沮喪?我是該慶幸,還是該恐懼?

也罷。他不可能永遠都是那個在乳母王氏的寵溺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既是皇子,自然越早懂得“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8]的道理,越能相時而動。如今,“時”不是來了麽?他的淚與笑,都恰到好處,倒是我遲鈍了。

我自嘲地一笑,扶著芳馨的手下了橋,往桂園而去。

傍晚在易芳亭中,竟然遇見慎嬪。夏日來行宮時,慎嬪自請留在皇城。因想著皇城中確實也需要一個看家主事的人,太後和皇後便沒有勉強她。如今大喪,慎嬪當即趕了過來。

我到的時候,她正在靈堂中看著一群內監布置隨葬器物,內阜院副總管商公公侍立一旁。慎嬪一身素服,頭上只有零星銀飾。她一面拿帕子點著眼角,一面唉聲嘆氣。我趕忙上前行禮。

慎嬪嘆道:“本來好好地在宮裏坐著,忽然聽到三位公主出事了,趕忙做了幾副杉木板子過來,誰知到了這裏,才又知道板子不夠用。這幾個孩子當真是……命苦。”

我嘆道:“請娘娘節哀。娘娘見過弘陽郡王殿下了麽?”

慎嬪點頭道:“才剛見過。這孩子當真心實,足足在佛前跪了兩天兩夜。眼睛都熬瞘了。”說著拉著我走開兩步,輕聲道,“服侍皇太子的乳母宮人都拘在桂園,只待皇後親自審問。我都聽曜兒說了,若不是玉機……”

我忙道:“這是殿下洪福齊天,玉機只是順勢而為。”

慎嬪感慨道:“我娘兒兩個這些年,若沒有你,可謂寸步難行。”

我搖頭道:“這都是長公主的決斷。”

慎嬪轉頭看著內監將諸多貴重的陪葬品一件件放入棺中,一面垂淚,“好好的四個孩子,說沒就沒了。雖然都不是我生的,可是想想心都疼。我的曜兒若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麽趣兒,情願是我替他死了罷了。”慎嬪雖然一向與周貴妃不睦,但她畢竟尚有惻隱之心。稚子無辜,她悲痛亦是真心實意的。

正說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內監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向慎嬪磕了頭,起身說道:“有位姑姑叫奴婢給慎嬪娘娘送封信。”說罷雙手將信封呈上。

慎嬪見他臉生,便問道:“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那小內監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在路上被一位姑姑叫住送信的,想來信中有說,請娘娘閱覽。”說罷告退了。

慎嬪將信封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並不見署名,便掂一掂道:“似乎有些分量。”正要吩咐惠仙尋一把小銀刀來拆信,忽聽哐啷一聲巨響,原來是一只玉盤在地上跌得粉碎。慎嬪隨手將信交給惠仙藏在袖中,焦急道,“這玉盤是平陽公主生前的心愛之物,怎麽這樣毛手毛腳的!”

幾個宮人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磕頭謝罪。商公公走上前來正要開發這幾個宮人,慎嬪一擺手止住他道:“罷了。都仔細點兒,別再打碎物件了。”

眾人連聲稱謝,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我淡淡一笑:“娘娘的性子幾時變得這樣軟和了?從前便是茶濃了些,都要罰俸的。”

慎嬪雙頰一紅:“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麽?若不是我又魯莽又苛刻,也不能落到這步田地。況且我柔和些,也是為我兒積福。”

一語說中我的心病,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慎嬪端詳片刻,心疼道:“你連日辛苦,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這裏有我。”

我也的確疲憊,於是便向慎嬪告退。剛剛走出易芳亭,忽聽慎嬪叫住我:“玉機,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我見她欲言又止,心中也猜著了兩分:“請娘娘賜教。”

慎嬪嘆道:“我是個最沒有福氣,也最沒用的母親。弘陽郡王……”

我見周遭人多,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再說,玉機知道了。”

慎嬪跨出易芳亭,拉起我的手道:“若有什麽事需要我做,一定要早些告訴我。為了我的孩子,我什麽都願意做,哪怕赴湯蹈火。”

我看她一臉鄭重與誠懇,不覺失笑:“哪裏有這麽多湯和火?還請娘娘放寬心。”

走出很遠,心頭依舊不能平靜。這些年來,慎嬪一直以為自己被迫退位是因為不曾事先辨明曾娥腹中的皇子,故日夜自省,漸漸變得溫柔和善。我知道真相,卻不敢說。高曜也察覺到事情有異,亦不敢說。有朝一日,倘若她得知被廢的前因後果,該當如何?

這樣想著,每邁出一步,心頭便沉重一分。回頭望時,慎嬪還在易芳亭中一件件檢視器物。綠萼催促道:“姑娘,快回去吧。姑姑剛才遣人來說,玉梨苑燉了上好的烏雞,要給姑娘好好滋補。這會兒在冷風裏站著,越發要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