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四十一章 騏驥之尾(第4/5頁)

行經永和宮的東側門,我打發綠萼和紫菡回去,自己提了一盞燈繼續向北而行。歷星樓的東面種了一大片紫薇,五月正是紫薇花盛開的季節。雖在夜裏看不清顏色,但團團簇簇,花葉隨風拂在臉頰上,如同母親輕柔的撫摸。紫薇花叢的西面,便是碧翠濃蔭的桃花林。從桃花林橫穿出來,是通向歷星樓的小徑。軟底繡鞋踏在綿軟草地上輕淺無聲,緩緩走近,小徑上的燈光依稀可見。只見青石條上,似是坐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旁邊侍立一人,提著一盞絹紅宮燈。

正待走出桃花林,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道:“母親也太多心了些。”是高曜。另一個人必是慎嬪。

慎嬪悵然道:“她破了懸案,風頭正勁,如今又不服侍皇兒念書了,哪裏還會記得我們母子倆?”我聽慎嬪說起我,不覺停了腳步,凝神傾聽。

高曜笑道:“母親這樣說,當真是冤枉玉機姐姐了。姐姐奉母後之命,追查當年遇刺的懸案。母親可記得當年的情形麽?”

慎嬪沉吟道:“當年我似是罰她在宮門口跪了幾日,後來她就病倒了。”

高曜道:“當年母後跪在思喬宮西側門,就在東一長街上被人指指點點,受盡屈辱。兒臣記得清楚,王嬤嬤甚至不許兒臣向母後問好,幸而姐姐及時教導兒臣,方不至於落下不敬庶母的罪名。十日之期未到,宮中便傳出母後自盡的消息。人人都道母後當年不甘受辱,憤而自盡。可如今闔宮皆知當年母後乃是被刺。母親想想,這行刺的主謀之人當是誰呢?”

慎嬪想了一會兒,忽然渾身一顫,遲疑道:“難道是我……”

高曜道:“只怕有些心思靈活的,已經這樣想了。也許母後已經這樣想過,恐怕連熙平姑母都疑上了。玉機姐姐在查此案之前,就已經是宮中品銜最高的女官了,且她一向教導兒臣在父皇和皇太子哥哥面前要藏拙。想來她不會自討苦吃,向母後請命追查懸案。而母後偏偏命姐姐詳查此案,其用意本就難以捉摸。母親請細想,當此時,玉機姐姐自然是不能也無暇來探望母親的。而盡快查清此案,卻不涉及母親和熙平姑母,這分寸極難拿捏。姐姐已經操碎了心,母親竟還怪她,兒臣真替姐姐委屈。”

慎嬪恍然道:“原來如此。只是你又怎知皇後疑心你熙平姑母?”

高曜道:“母親向來和熙平姑母交好,母後若疑心母親,又怎會不疑心姑母?”慎嬪默然。高曜接著道:“其實玉機姐姐得母後賞識,母親應當高興才是。母後多賞識姐姐一分,對母親和熙平姑母的猜疑嫌忌便少一分。這不是好事麽?”

慎嬪道:“有理。只是我並沒有指使殺手行刺,皇後便是查到我身上,我也不怕。”

高曜道:“母親放心,元兇已然伏誅,主謀自然也無從得知了。或者,整件事就是翟恩仙為兄復仇,根本沒有主謀。現下不追查,日後再查,難上加難。”

慎嬪拉著高曜的手道:“你這樣說,我就心安了。”

高曜微笑道:“當年母親初離中宮,病了許久,玉機姐姐日日看視,殷勤侍疾。母親萬萬不可疑心自己人,以免傷了玉機姐姐的心,也傷了熙平姑母的心。若自斷臂膀,豈不是遂了他人的願?”

慎嬪感愧道:“是我糊塗了。”

高曜道:“玉機姐姐曾教兒臣,‘聖人不以獨見為明,而以萬物為心’[110]。兒臣不敢說從沒有母親這樣的疑念,但以此話自勉,稍稍思想,便知道姐姐身處其中,自比母親和兒臣艱難百倍。兒臣相信玉機姐姐,也請母親相信兒臣。”

慎嬪將高曜摟在懷中道:“母親怎能不相信皇兒……”

桃樹濃密的枝葉遮住了我手中琉璃風燈散漫的燭光。慎嬪本就多疑,從前做皇後時,便多番疑我,我毫不意外。然而高曜小小年紀,便能條分縷析得這樣清楚,全然不為一時的情緒所動,當真難得。一時之間,心中既感慨又驕傲。只聽母子倆又絮絮說了些別的,我也無心再聽,便悄悄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著芳馨親手整治的小菜,去歷星樓看望慎嬪。她對我,親切之中有一種別樣的熱情。從歷星樓出來,但見翠茵綿綿,青苔漫漫。桃林深處,間雜著紫薇花的輕紅淺紫。碧桃樹下,青石條旁,一雙淺淺的足印,正慢慢消失。

選過女巡,破了懸案,也該好好校書了,於是折向西往文瀾閣而去。自從嘉秬在這裏出事,我便很少來文瀾閣。如今翟恩仙已死,無論如何,我也算對嘉秬和紅芯有個交代了。

忽見蘇燕燕自小橋上走來。只見她一身淺緋綢衫,淡粉櫻花如同隨意粘附的落英,疏密不均地繡在衣衫上,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把拂去。發髻上只戴一朵小小的三色堇珠花,以紫晶、白玉和黃金制成,奢華而不失雅致。她一向溫柔恭謹的目光,不知怎的,今日看來別有深意。一看見她,我便想起了呂後的畫像和那只百合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