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第4/6頁)

他雖然膚色底子白皙,但大概是愛騎馬,不是那種極白的,墨滴飛濺到臉上,白婉儀一怔,笑了起來,聲音如清脆的旋了調的曲子。韋不宣被她笑得疑惑,摸了下臉,似有懊惱,卻也跟著笑了出來。

他還喜歡喝朔方一種很勁道的酒,遂帶她去過酒肆。

朔方城外,是千年的黃沙,掩埋了朝代更叠。這裏匯聚了天南海北的人。有西涼國來通商的人,亦有中原遠去大食的商人。城中偶爾可以看到駱駝,駝鈴聲隨風飄零。

城裏有一處不起眼的酒肆,幡子隨風飄蕩。這裏實在是破敗極了,門口矗立在街邊,如同門牙缺了一顆,漏著風的黑洞洞,幾乎令往來的人不想踏足於此。

然而,她跟隨著韋不宣走進去,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應該說熱鬧得很,都是些江湖草莽漢子似的,赤臂露膀,髯長須粗,嗓門震天,吃起東西來大口豪邁得仿佛能吞下去一片天地。

韋不宣認識這個酒肆的老板。其實他並非第一次來朔方郡,畢竟韋氏祖墳在此。

百余年前,韋家發跡時,有高人定風水,說韋家的墳冢,得放在朔方城西北,背靠故國,面向北漠,“可見天下之瑰麗,可了生者之夙願”。韋家如此照做了,力排眾議,遷祖墳於朔方西北,但“可見天下之瑰麗,可了生者之夙願”,卻沒見到啊?

白婉儀說,可能還沒發生吧。也許,這瑰麗,是在你手裏完成的。

也可能是在我死後,讓我見證的。韋不宣笑意盈盈,簡單一句竟有這樣自信的氣魄——整個韋家百年遷墳,只為了讓他死後見證奇跡。

酒肆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似乎曾經很是了得,受人敬仰,不知為何歸隱至此,開了這家酒肆。他和韋不宣高談闊論,議論世間種種。說著揭開了一壇酒。

“英雄淚”。那老板得意地說,這酒只有英雄配喝得,喝了以後,先是覺得快哉落淚,有美人兮偎偎我懷,五陵風流把盞言歡。然後是覺得悲哉落淚,世間至悲,莫過於英雄末路壯志未酬,與天地問窮途無道,方知阮籍窮途之哭。

白婉儀聽不明白,唯有很認真地吃著花生米,見那酒肆老板同韋不宣又說著什麽笑了起來。

你們女子是不能明白這種心情的!那老板說,似乎很是高興遇到了知己,又陷入了年輕時仗劍走江湖的豪情中,半眯起眼睛,聲音是被歲月溫柔了的滄桑——不明白才是福氣哪。

韋不宣的笑依然明媚,白婉儀卻覺得還是不一樣。她也不纏著問,聽他們逐漸唱起了民謠。

他唱歌時,喜歡用筷子擊節,一定要打著拍。不然他要搶拍子,還容易走調。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願你來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兒還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

白婉儀聽過這個邊境動人的傳說。她問,張將軍是英雄麽?韋不宣說,是啊。

酒肆老板搶過來說,她是人人聞之肅然起敬的英雄!她被敵人活剮於陣前時,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一聲痛也不呼。後來,後來方將軍去為她收屍時,才發現她舌頭都咬斷了——疼的。你說是不是英雄?

“可是,她也是女子,你們剛剛怎麽能說,‘我們女子不明白這種心情’呢,她肯定明白的。所以你剛才說的,是偏頗的。”白婉儀很篤定道。

而酒肆老板這次倒沒笑了,破天荒給白婉儀倒了一杯酒,他寶貝得不行的“英雄淚”。笑著點頭,這姑娘真伶俐,我差點都忘了,張將軍是女子了。

在他們心中,張將軍是英雄,他們自然就忘記了她的女子身——白婉儀心想,可怎麽會忘呢,這曲子開頭不就是張家姑娘嗎。

這個問題,白婉儀想了很多年,都沒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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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聽她輕聲漫語,講完了他們的故事。不自禁坐在她的面前,擡手撫著她的琴弦。

“他是你和你哥哥的恩人,他死後被寫入《罪臣實錄》。所以你想給他翻案,讓他生時冤屈,死得無憾。是麽?終你一生,只為完成這件事,從未想過為自己而活。寧願舍棄最愛的人,舍棄自己的性命。”

白婉儀輕輕頷首:“你也不必用如此惋惜的腔調,我不喜歡這樣的憐憫。死生之事而已。”

死生而已。

“死生之重不過有四,一則殉道,二則家國,三則報恩,四則酬知己。我死得如心所願,並不覺得憐憫。”

用最虛偽的手段,行最真摯的事。

謝令鳶不知該如何勸說。

可白婉儀懷揣翻案之志,卻愛上了蕭懷瑾,為他做下了許多一發不可收拾之事。她變得猶豫不決,最終葬送自己。

“可是你的翻案,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謝令鳶知道她的偏執。打破一個人的極端,唯有另一種極端:“韋氏本就是替罪。倘若你翻案成功,國本都會動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