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第2/6頁)

她很難得如此認真地探究。謝令鳶想了想:“因為我不喜歡他啊。不喜歡還侍奉,不是很痛苦麽?”

白婉儀有些不可思議:“只是因為不喜歡?可你是他的女人,你有什麽資格說不喜歡,說痛苦?”

對這樣的不解,謝令鳶理所當然:“在是他的妃子之前,我首先是個人啊。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什麽要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逼迫自己忍受一生,向他邀寵給他生孩子?”

真利己。白婉儀想了想,卻又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但她跟德妃是說不通了。謝令鳶永遠是那麽語不驚人死不休。

其實她頗有些羨慕。有些想法,她永遠想不到,有些話,她也永遠不敢說。

且德妃說要救她,僅這一點,就夠驚世駭俗了。她自嘲地輕笑,忽而想起了什麽,斂起了笑,認真道:“你說要救我……我不求苟活,但能否請你在我死後,幫我做一件事?我想為一個人,翻案。”

她快死了,卻說翻案。

仿佛宿世的風千回百轉地吹過,謝令鳶瞬間徹悟。

“這就是你……在大好年華,甘願背負罵名入宮,忍受內心煎熬、痛苦掙紮的緣故?”

太……

她一時想不出什麽詞來形容這感慨——

太無我了!

見她不可理喻的模樣,白婉儀不以為意。

“你們覺得,我犧牲的很多?倘若我這算苦難,那些……為了胸中所志,抱憾冤死的英雄呢?”

她的聲音不大,最後一句話甚至輕柔。

但如羽毛般輕的話,震懾了謝令鳶。

“十一歲我在朔方郡,目睹守將蘇廷楷從萬人敬仰的將軍,成了叛國之徒,雙子至今杳無音信,我就明白了。”

“什麽是英雄,什麽是惡徒,人之一生行走於世,不墮初心,求的不過是世間公正的蓋棺定論而已。你們覺得我付出生命似乎不值,我才為他們不值呢!”

謝令鳶說不出什麽來,她沉默聽著。

“那時候我想,當世人無德,天下無道,如蘇廷楷這般的人,付出性命,守護的卻是這樣愚蠢的民眾,這樣營私的朝臣,這樣只謀權術的帝王。這樣的國,值不值得他們付出?”

“你說的……我也能懂。”謝令鳶輕聲和了一句。

大概歷史上很多英雄,看到自己保護的人及其子孫,有著無德無良的劣根,那些愚昧醜陋的嘴臉時,怎麽也會絕望一下的。要什麽雄心壯志呢,為這些貪婪愚昧之人犧牲值得嗎?

“但是……”白婉儀輕輕一笑,眼中蒙起了裊裊光輝,似是在說她的神祇。

“他從沒有這樣想過,盡管他見識那些醜陋比我更多……他也從未動搖過平定四海的志向。他真傻……在被處以腰斬極刑時,我真想問問他,動搖了嗎?後悔了嗎?”

“可是,他不會告訴我了。”

她沒有說“他”是誰,但謝令鳶心中,已經隱隱勾勒出了一個影子。

“他就是你想翻案的人。”謝令鳶不需要回想,這個名字太如雷貫耳,哪怕他死去了很多年。“他叫韋不宣,奉國公世子、承恩郡公之子。十七歲處以腰斬極刑,成為長安最令人扼腕的傳說。”

她道出名字,白婉儀略有意外,隨即明了:“是了,你在我夢中見過他。我哥哥曾被同窗誣陷盜竊而下獄,誣陷他的人族叔是刺史,我求救無門。是韋不宣救了我,救了哥哥,還給了他一份差事,給了我幾年的安定生活。”

她的聲音逐漸慢了下來,是回憶起少年時光。

記憶中是一片烏蒙蒙的——那是朔方城的上空。其實北地多的是晴日,可不知為何,她回憶起那時候的顏色,總是灰壓壓的。

可奇怪的是,好像韋不宣出現在生命中後,朔方城的上空,都是萬裏晴空、藍天白雲了。仿佛永遠是春天,仿佛桃花次第開不完,仿佛太陽永遠也不會落下,如他人一般驕炙。

記得殘破的城池,地上隨處可見屍骨,一片戰亂後的荒蕪。有些人家的門楣都掉下來了,半斜不斜地砸在地面上;五六歲的小孩子蓬頭垢面,坐在台階上睜大眼張望,等待自己的父母;偶爾聽到喝罵聲,是異族打扮的士兵,騎在馬上吆五喝六。

記得四月,第一片桃花在呼嘯的北風中巍巍地綻開,他為這座城池帶來了希望。

他從雲中郡趕來了朔方,收回了朝廷官軍都無力收回的城池——如今想來,官軍恐怕不是無力收回,只是為了逼君罷了。然而那些勾心鬥角的代價,卻要由邊陲手無寸鐵的百姓來承受。他們被敵國士兵追殺著,戟叉幾乎要落到頭上——

天外呼嘯的利箭,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射入那士兵的咽喉處,穿頸而過,開出一片絢爛的血嵐。

當她死裏逃生,在城墻下戰亂紛紜的繁蕪中回頭望去——第一眼是光芒與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