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第3/6頁)

他收起弓箭,似乎因這精準力大的一箭,而純粹的自得,吹了聲悠揚的口哨。這口哨聲並不好聽,奇詭卻別有情趣。北風揚起他的大氅,他馳向了戰亂廝殺之地。

你看,這樣灼眼的存在,經常照亮了別人的一生也不自知。

後來朔方城收回來,他在畫曲館救下了被人刁難的她。他是當地人人敬仰的英雄,帶走一個不起眼的小姑娘,也沒什麽稀奇的,老板甚至不肯收他的錢,說人就送給他了。

“真有意思,”他笑吟吟的,摸了摸她的頭發:“送個小妹妹給我。”

他覺得朔方的民風很有趣。

但其實並不如他眼裏看的那麽新鮮那麽光潔,否則她哥哥怎麽會不明不白地下獄了呢?

韋不宣好人做到底,也有的是人上趕著攀附他,只要一句話吩咐下去,什麽事都查明了——她的兄長白術,得了某戶姑娘的青睞,對方的表兄嫉妒,陷害他盜竊書具。

韋不宣聽了,又覺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因家族官場利益,而是因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陷害別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是很有趣嗎?

不消他說什麽,白術就被人從牢獄裏放了出來。對於這個救了他、救了他妹妹、乃至救了全朔方城的人,白術銘感五內,拖著病軀也要親自去謝恩。

於是他背著一捆自己親手編的草繩,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去跪在了韋不宣的門外。

那時白婉儀以為,韋不宣一定會覺得有趣——謝恩居然是送草繩,他一定會笑的。

然而韋不宣並沒有。

他親自開的門,看到白術堅定地跪在那裏時,他沒有笑。

年幼的她心想,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陷害人那麽可怕的事,他笑了;送草繩這麽可笑的事,他不笑。

後來,白術因才學有成,就留在韋不宣的身邊,做一些掌文書之事。但他因為牢獄之災,落下了病,出獄後不過半年便去了。

臨終前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韋不宣待他有知遇之恩。

“他用人不疑。”

士為知己者死。

白術生前最喜歡看《刺客列傳》,喜歡豫讓的故事。白婉儀小時候,聽的最多的也是這些。

白術死時,妹妹白碗年歲尚小。

她覺得哥哥那麽信任並忠誠的人,一定是偉大善良的,於是她很有粘性地跟上了韋不宣。他如父如兄,更如神祇。

夏天坐在韋不宣家的涼廊上,她望著涼廊外的雨幕,忽然問道:“韋哥哥,你當年為何救我呢?”

這世間那麽大。不幸的人那樣多。

他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事。像她這般,在敵人舉起的刀劍下喪命、在大腹便便的賓客調笑中受辱的人,是有很多很多吧?比她不幸的,更是多許多了。

那時,韋不宣聽了她的問話,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她識趣地沒再問,任憑蒙蒙細雨,隨著屋檐偶爾滴落在青石上,滴滴答答。

“十來年前,我有一姑姑入了宮,害死了一個會彈箜篌的女子。”良久,他娓娓道來:“看到你的那一刻,想到了還在冷宮幽禁的她。興許,是想為她贖罪吧。”

她沒想到還有這層內情,頗好奇地問道:“那皇宮裏,是不是很可怕?”會害死別的女人,還會把人關起來,比明爭暗鬥的畫曲館還要殘酷得多呢……那裏是不是金碧輝煌的監獄?

“嗯,很可怕。”天不怕地不怕的韋不宣點點頭。見她一臉感嘆似的,微微一笑:“還好你不會進那個地方。不然哥哥也會覺得心疼的。”

被他心疼了,白婉儀很高興。

被人疼愛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

她一邊心裏甜甜的,一邊想,以後一定不會進宮裏去,不然韋不宣哥哥會心疼的。

一定不能入宮。

再後來韋不宣給她取了名字,是打算認認真真地撫養她了。

“不叫白碗,女孩子叫得好聽點。我給你加個字……”韋不宣說著,提筆鋪紙,在地上寫了一個字。

儀。

“唔,就叫婉儀吧。”

儀態婉約,風姿綽然。

一字之別,卻仿佛人生都有了點睛之筆,蒙放光輝。

白婉儀去看那個字,帶著嘆服。她看過父親和哥哥的字。

韋不宣的筆鋒筆法,帶著揮斥天下縱闔四海的恢弘力度,感覺好像撇捺間,裝滿了整個世界。

及至後來她入了宮,見了形形**的字,也知道韋不宣的字論美感是不夠的,譬如比之宋逸修的字,韋不宣是遠遠未及了。他的字稱不得好看,卻總有動人心魄令人激昂的力量。

可那時,她就覺得這是世上最壯麗的字。

韋不宣寫下她的名字,似乎也很滿意,習慣地轉著筆玩,他轉筆技法可謂出神入化,筆在他手中,如長了翅膀一般,輕盈轉身,那蘊著墨漬的狼毫,藏著調皮的星星點墨,飛到了他的臉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