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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台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裏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台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裏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後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裏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裏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閑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分,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台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

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湧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麽好。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麽?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復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裏,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麽說呢?婚姻是什麽?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著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協調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慪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毛,像兩只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潮幾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地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嘆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協調。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一個丈夫不只需要妻子的愛情和了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麽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麽,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回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個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

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嘉齡好麽?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台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聽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裏的郁金香在盛開著,我懷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