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廢墟之魂(第2/39頁)

她是相當累了,她在郊外幾乎走了一個下午,她從旅舍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鐘,現在,太陽都已經偏西了。她走上了幾級石階,然後,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墻上坐了下來,握著玫瑰,托著下巴,她環視四周,被周圍那份荒蕪的景象深深地震懾住了。

她不知道她這樣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覺地遊來。落日在廢墟的殘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黃,傍晚的風帶著幾絲涼意對她襲來。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著那聳立未倒的殘壁在地上投下的陰影越來越大,看著一條長尾巴的蜥蜴從那些藤蔓中穿過去,再看著那荒煙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風的吹拂下顫動……她看著看著,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念過的兩個句子:

“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於是,一股沒來由的熱浪沖進了她的眼眶,她的視線模糊了,她開始幻想起來,幻想這屋子中原有的喜悅,原有的笑語,和……原有的愛情。她幻想得那麽逼真,一段故事,一段湮沒了的故事……她幾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實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愛情生活,當然,這裏面有痛苦,有掙紮,有眼淚,有誤會,有爆發……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閉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發出了一聲深長的嘆息。

忽然間,她被一陣窸窣的聲音所驚動了,張開眼睛,她對聲音的來源看去,不禁猛地大吃了一驚。在那兒,在一片斷墻與磚瓦的陰影中,有個男人正慢慢地站起身來……她是那樣吃驚,吃驚得幾乎破口尖叫,因為,她一直沒有發現,除了她之外,這兒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這個人顯然比她更早就到了這兒了,卻不聲不響地蜷伏在那墻角裏,像個幽靈。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聲,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男人。那男人從陰影中走出來了,他一只手拿著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著墻,面對著她。她的心跳得強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無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為他一直蟄伏在那兒啊!可是,立即,她發現她錯了,那男人正緩慢地向前移動,一面用手杖敲擊著地面,一面用手摸索著周圍的墻壁,他的眼睛睜著,但是他視若無睹……他是個瞎子!

她吐出一口長氣,這才慢慢地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來,卻又被另一種愴惻的感覺所抓住了。她仍然緊緊地盯著那男人,看著他在那些廢墟中困難地、顛躓地、踉蹌地移動。他不很年輕,大約已超過了四十歲,生活很明顯地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暉中顯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張憂郁的面孔,是張飽經憂患的面孔,也是張生動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對無神的眸子,他幾乎是漂亮的。他有對濃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個性的鼻子,至於那緊閉著的嘴,卻很給人一種倔強和壞脾氣的感覺。他的服裝並不襤褸,相反,卻十分考究和整潔,西裝穿得很好,領帶也打得整齊,他那根黑漆包著金頭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顯示出一件事實——他並不是個流浪漢,而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但是,他為什麽蜷縮在這廢墟之中?

他在滿地的殘磚敗瓦和荊棘中摸索前進,他幾度顛躓,又掙紮著站穩,落日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長而孤獨。那份摸索和掙紮看起來是淒涼的,無助的,近乎絕望的。淚水重新濕潤了方絲縈的眼眶,怎樣的悲劇!人生還有比殘廢更大的悲哀嗎?眼看他直向一堆殘磚撞上去,方絲縈不禁跳了起來,沒有經過思索,她沖上前去,剛好在他被磚瓦絆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著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地一驚,他站住,怔在那兒,接著,他徒勞地用那對無神的眸子望向方絲縈,用警覺而有力的聲音說:

“是誰?是誰?”

一時間,方絲縈沒有答話,她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面前那張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上,有這樣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於沒有得到答案,他又大聲說:

“是誰?剛剛是誰?”

方絲縈回過神來了,吸了一口氣,她用穩定的聲音說:

“是我,先生。”

“你!”那人壞脾氣地說,“但是,‘你’是誰?”

“我姓方,方絲縈。”方絲縈無奈地介紹著自己,心底卻有份荒謬的感覺。介紹自己!她為什麽向他介紹自己?“你不認得我,”她語氣淡漠地說,“我只是路過這兒,看到這棟火後的遺址,一時好奇,走進來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