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4/29頁)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著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灶嬸扶著她,強迫地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喂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惡心,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撲倒在床邊,不讓嘔吐物玷汙了席子。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湧出去……直湧出去……直湧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著,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麽難挨,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她怒發沖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著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而無奈,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常常帶著抹神秘的喜悅。於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系了。於是,她在許多夜裏,就匍匐在奶媽膝上,請求著,保證著,哭訴著,央告著……於是,有一天,奶媽帶著她一起離家私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裏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裏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跡。她的“過去”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裏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

她學習著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地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

“亭亭,”她喚著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為什麽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著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像來自遙遠的深谷:

“……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發,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發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後,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念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麽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喃喃地低喚:

“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纖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

“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念佛哪!”

空氣裏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地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著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