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2/29頁)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著,嘴裏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著,不要讓楊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裏的她,一向都是那麽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著頭,更深地吸氣,更深地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著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著。整個船上載了將近一千人。

船艙那麽小,那麽擠,那麽熱。他們許家雖然權貴,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多分得一個艙位。她無法待在那透不過氣的船艙裏,於是,她常常坐在船橋下的甲板上,夜裏,她就在那兒凝視著滿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唯一的遊戲。坐在那兒,望著星空背唐詩。然後,楊騰溜了過來,靠近了她坐下,用手抱著雙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詩不是唯一的遊戲了。她的眼光從星空中落到他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們相對注視,沒有語言,只是相對注視。她知道什麽是禮教,她知道什麽是中國傳統的“儒家教育”。但是,在這艘船上,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燦,波濤在船緣撲打,海風輕柔地吹過,空氣裏帶著鹹鹹的海浪的氣息。而他們正遠離家鄉,漂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在這一刻,沒有儒家,沒有傳統,沒有禮教,沒有隔閡。她深深地注視著她面前這個男孩,這個從她童年時代就常在她身邊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絞痛她的心臟,而那烈火般的凝視又可以燒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然後,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她張開嘴,仍然只能吸氣。阿土嬸用手背拍打著她的面頰,不住口地喊著:

“阿亭,醒來!醒來!不可以睡著!阿亭,阿亭!”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準備麻袋了嗎?”

“……沙子,稻草……”

“……弄好了嗎?就這樣……”

“……來,把她攙起來……”

她們要怎樣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無盡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她無力掙紮,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著她的手臂,把她拖離了那張床。啊,她猛烈地抽著氣。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

“蹲下來!用力!再用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著。這是在做什麽?她半跪半蹲,雙腿無力地垂著。然後,像有個千斤重的墜子,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臟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她張大嘴,狂呼出聲了:

“啊!……”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

“生了!生了!生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她的孩子?她和楊騰的孩子?被詛咒過的孩子?她勉強張開眼睛,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血,殷紅地流向麻袋,迅速地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

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戰爭被拋在過去的時光裏,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體系。不是火車裏,不是大海上。在結實的土地上,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經燃燒,愛情沒有辦法掩人耳目。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頭破血流,殷紅的血從他額頭、鼻孔和嘴角湧出來,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媽哭泣著在一邊狂喊:

“不要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楊騰倒下去,又掙紮著站起來,挺立在那兒。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她掙脫了母親和姨娘們的手臂,直撲向楊騰,哭著大叫:

“打死了他,我也跟著死!”

“你不要臉!”父親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楊騰大驚,用手臂死命護住她。那一棍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楊騰對她大喊著:

“別管我!你走開!走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