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第6/10頁)

她喊了好一陣之後,才猛地縮了口。她退後一步,注視我,突然地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訥訥地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地微笑,我鼓勵地拍拍她的手,問:

“‘你來這裏做什麽?’”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裏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

“我笑著,指指枯枝說:‘做什麽?’”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地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後,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很大,火很快地燃著了,在噼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裏,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地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地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輕快地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後,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神了。”

“開學了,一切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地走進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妙地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發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裏,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年第一次的台風。”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裏,他安靜地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

“那次台風,我忘了她叫什麽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裏,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

她看看我,不在意地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止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怎麽那樣禁得起風霜。”

“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裏,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嘈雜地擊打著門窗。我側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地擺著碗筷,輕快地唱著她那支美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紮,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栗。她擡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裏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於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台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乎毫無關系,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

“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地做著她自己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麽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著,暑假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