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裏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傑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最後,康教授以今日大陸饑荒看共黨的前途做了結論,真是語語中肯,使孟思齊覺得又興奮又愉快。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齊一面想著,一面點頭晃腦的自言自語。

“喂!”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了起來,“請問一聲,三〇九號教室在哪裏?”

孟思齊吃了一驚,連忙擡起頭來,只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有點意亂神迷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底下系著天藍色的大闊裙,小圓臉,嵌著一對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瓏的嘴巴,烏黑的頭發,紮著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孟思齊欣賞而詫異地看著她,心裏在自問:“哪裏跑來這樣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們學校裏會有這麽漂亮的女同學!”

“喂!”那女孩微微地甩了一下頭,“請問,三〇九號教室在哪裏?”

“哦,哦!”孟思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說,“在二樓,從這邊樓梯上去!”他給她指著路。

“謝謝!”小圓臉上浮過一個淺笑,藍裙子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孟思齊愣愣地站著,什麽朝代興亡、天災人禍都從他腦子裏飛走了。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新的靈感,不,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奇異的感應,不,也不對!反正那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他二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種奇異的感覺彌漫在他心裏,充塞在他的每個毛孔中,他呆呆地佇立著,努力想抓住這份虛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個聲音喊著,一位同學跑了過來,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麽,老夫子,一個假期不見面,你竟變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教授討論了什麽大問題吧!”

孟思齊訕訕地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馬上把他和康教授討論的內容說出來,現在他卻並不這樣做,他只覺得今天不適宜談學問。本來嘛!開學第一天就埋在書本裏,一定要讓何子平他們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書本抱在懷裏,和何子平向校園裏走,何子平繼續說: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門生,碰在一起就是談不完,剛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麽?”孟思齊問。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會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齊把眼鏡扶正,仔細地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開玩笑。何子平嬉笑地望著他,一臉淘氣,使孟思齊莫測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復一句話,“你開什麽玩笑?”

“誰開玩笑,”何子平說,“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讓給你。”孟思齊說,“我只想做個打雜的!”

“那麽,”何子平聳聳肩,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你得參加一個表演節目。”

“我?”孟思齊又推推眼鏡片,“除非要我學貓叫。”

“隨便你表演什麽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說,“反正我給你登記下來,你答允一個節目,到時可不許賴賬!”

“那,那不成,我不會表演!”孟思齊訥訥地說。

“那麽你還是做主席吧!”

“我還是表演好了!朗誦詩行不行?”孟思齊皺眉問。

“行!”

“好,我就朗誦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要命!”何子平跺跺腳說,“規定要朗誦新詩!”

“那不成!”孟思齊正要說,何子平已揮了揮手,自顧自走了。孟思齊站定在校園裏,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歡何子平,覺得何子平油頭粉臉,整天都是忙些什麽同樂會、迎新會、舞會……等玩意,念書只是名義上的,考試時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學三年級!他生平看不起這種“混”的人,他的人生觀,是要腳踏實地,苦幹!可是,今日的青年,抱著像他這種觀念的實在太少了!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抱緊了懷裏的書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會在校內大禮堂裏舉行,時間是星期六晚上七時。禮堂裏擠滿了人,台上掛著一個紅布條,寫著“史地系迎新晚會”等字樣。何子平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才理過的頭發油光閃閃,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極力要顯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齊倚門而立,依然穿著他那身破舊的黃卡其布制服,蓬著滿頭亂發,腋下還夾著一本書,以一種不耐煩的神情看著台上一個同學在表演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