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第5/10頁)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

“‘你看什麽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沖上前去握住它的沖動。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地,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分了,過分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制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裏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處的草堆裏,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後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出細碎的輕響,仿佛有人在喁喁地訴說著什麽。他滅掉了手裏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地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了他平板的聲調的敘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裏,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掘出我內心深處的東西,他一直不能了解為什麽我會願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歷年後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後留在台北,她振振有辭地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畢業,你既不承歡於膝下,又不準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裏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唐。留在台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關裏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裏賺那幾百塊錢強!’”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現,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了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人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入繁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緊張,而那忙忙碌碌陶醉於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於是,當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麽深切地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蔽風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束,我就又仆仆風塵地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間,我呆住了。”

“室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地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幾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地迎風點頭,仿佛是才從枝椏上采下來的。我跨進室內,把箱子放在地下,環室注視,下意識地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麽隱密的角落,可是,她並不在室內。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進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遊子,驟然回到了家裏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地站著,靜靜地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聲驚喊由門邊傳來。”

“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備引火。她的長發零亂而自然地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裏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枝從她懷裏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地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