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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來有個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經把它完全破壞了!難道你還不能放掉宛露嗎?你該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來騷擾我們的家庭!”

“哥哥!”宛露蹙著眉叫,“你少說幾句吧!”

兆培不語了,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著眼睛生悶氣。段立森走了過來,他看來仍然是心平氣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帶著抹難以察覺的隱憂。

“宛露,”他溫和地問,“你是不是改變心意了?”

“沒有,爸爸。”宛露清晰地說,望著面前的“許伯母”,“我只覺得,事情發生以後,我們從沒有三方面在一塊兒討論過。今晚,許伯母既然來了,我想把話說說清楚。”她正視著“許伯母”,“許伯母,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給了他們,他們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這件好事,把我養大了。記得你紙條上所說的話嗎?菩薩會保佑他們,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菩薩,也實在該保佑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盡心盡力地愛了我這麽多年,而且,我相信,他們以後還會繼續地愛我。所以,許伯母,你雖然生了我,你卻永遠只能做我的許伯母,不能做我的母親!菩薩也不能允許,在二十一年以後的今天,你再來把我從爸爸媽媽手中搶走!所以,許伯母,如果你愛我,請讓我平靜,請讓我過以前一樣的日子!”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會感激你!”

那“許伯母”從皮包裏取出一條小手帕,開始嗚嗚地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宛露,我愛你呀!”

“我知道。”宛露深沉地說,“以前,我總以為愛是一種給予,一種快樂,現在我才知道,愛也是一種負擔,一種痛苦。哦,許伯母,今天我當著我所有親人的面前,告訴你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愛你,但是,我只能認養育之恩,而不能認生育之恩。”

“哦,宛露!”許伯母哭著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再見到我嗎?”

“問題是,見面對我們都沒有意義,徒增我們雙方面的尷尬。”宛露深思地說,“我本來想,我們可以保持來往,但是,現在,我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

“噢,宛露,我知道,我知道!”那許伯母急促地說,“我會給你一棟樓,很多珠寶,還有錢……”

“許伯母!”宛露打斷了她,聲音輕柔如水,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當初你‘送’掉了一個女兒,現在你無法再‘買’回來呵!我們彼此之間,對愛的定義,已經差別太遠了!”她疲倦地仰靠下去,頭倚在枕頭上,輕聲地說,“假如你還愛我,幫我一個忙,別再來增加我爸爸媽媽的苦惱!我媽——”她輕柔地用手拉住段太太,“為了這件事,頭發都白了。”

段太太頓時眼眶發熱,她緊攥住女兒的手,一動也不動。那“許伯母”終於了解大勢已去,站起身來,她哭著往後轉,要沖出門去,宛露及時叫了一聲:

“等一等,許伯母!”

許伯母回過身子來。

“你過來,我跟你講一句話!”宛露伸出另一只手來,拉住許伯母,把她一直拉到身邊,擡起頭來,她湊著她的耳朵說,“再見!媽媽!”

她松了手。那“許伯母”用手蒙住臉,哭著往外奔去。段太太基於一種母愛與女性的本能,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樓去。到了大門口,那“許伯母”終於回過頭來,緊緊地握住了段太太的手,她含著淚,由衷地說:

“我再也不會來要回她了。段太太,謝謝你把她帶得這麽好,現在,我也放心了。我不知道,她那麽愛你們,她實在是個好孩子,是不是?”

“是的,”段太太也含滿了淚,“她是個最好的女兒,比我希望的還要好。”

那“許伯母”消失在雨霧裏了。

當段家在“三面聚頭”的同時,孟樵正一個人在房間內吞雲吐霧。夜已經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張藤椅裏,他只亮著床頭的一盞小燈,不停地抽著煙,聽著廊下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的思想混亂而迷惘,自從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大部分的意識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這幾日,他卻不知道該怎麽彌補這件事,母親與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裏,到底孰輕孰重?他從沒想過,自己必須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掙紮。母親!他下意識地擡頭看看父母那張合照。宛露!他心底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用手支住額,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在發狂般地呼喚著:宛露!宛露!宛露!於是,他知道了,在一種犯罪般的感覺裏,體會出宛露的比重,竟遠超過那為他守寡二十幾年的母親!

他抽完一支煙,再燃上一支,滿屋子的煙霧騰騰。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閃爍,街燈映著雨珠,發出點點蒼黃的光芒。慢慢地,那街燈的光芒越來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室內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地來臨了。他聽到腳步聲,然後,一個黑影遮在他的門前,他下意識地擡起頭來,母親的臉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內那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老而憔悴。他記得,母親一向都是顯得比實際年輕,而且永遠神采奕奕,曾幾何時,她竟是個憔悴的老太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