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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嗎?”兆培溫和地問。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裏,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擡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訴我,”她清晰地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從哪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哪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芯裏長出來的!她酸澀地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

“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地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裏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終於痛楚地擡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托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裏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裏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地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嘆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麽如此地細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我當時心裏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裏,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擡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

“宛露,”段立森沉吟地說,“你要看嗎?”

宛露堅決地點了點頭。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裏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地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地寫著幾行字:

段先生、段太太:

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薩會保佑你們。

就這麽幾行字,裏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擡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裏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麽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

“宛露,”段立森深深地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地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裏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地嘆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裏浮漾著淚光。